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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龍王廟前面的事態越來越嚴重,外面嚷嚷著要錢,窗前門前都擠滿了人。齊先生賬桌裡的銅板已經發光了,竹籌還一把一把地往裡遞。齊先生問陳天倫怎麼辦,陳天倫也束手無策,急得直轉磨。呼啦一下子,龍王廟的小門被擠破了,扛夫們潮水般地湧了起來,吵著嚷著叫陳天倫開工錢。

  陳天倫粗脖子紅臉,滿頭大汗。他畢竟第一次當軍糧經紀,也第一次遇見這麼大的事情。他越讓自己冷靜,心裡越是火燎雞毛。他穩了穩情緒,沖著外面喊著:「馬哥,馬長山大哥,您過來,我跟您說句話。」

  面對著亂哄哄的人群,容不得他開口,他只能跟一個人說話,而這個人只能是馬長山。不是擒賊擒王,倒有點兒像求賊求王了。他知道馬長山不會幫助他,他甚至知道這事端就是馬長山鼓動起來的,但是他還得找馬長山。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拖延一下時間,想一點兒息事寧人的辦法。

  馬長山被人群擠在了外面。

  陳天倫伸著脖子叫著:「馬哥,馬長山大哥,請您進來一下。」

  這一招兒果然可以起到緩兵的作用,聽到陳天倫叫馬長山,沒有人敢阻攔。

  馬長山在外面說:「人太多,我進不去,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陳天倫知道,馬長山這是故意將事情鬧大。本來他想跟他單獨談的話,他卻讓他公開說,這不是把他往火堆上架嗎?

  陳天倫說:「有人仿製我的竹籌,冒領工錢。馬哥,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馬長山不陰不陽地問:「誰呀,誰這麼大的膽子,敢仿製你的竹籌呀?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在老虎屁眼兒上插棒棰嗎?誰呀?兄弟,別怕,你說出人來,我給你做主……」

  馬長山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誰呀,陳天倫能說出是誰嗎?指出誰來誰不跟你玩命呀?再說,陳天倫也不知道是誰呀。要說知道,那就是誰的手裡都有假竹籌,甚至包括你馬長山。可是陳天倫能這樣說嗎?馬長山的話音剛落,扛夫們便跟著嚷了起來:「你說是誰?誰在造假?誰冒領工錢?要是說不出人來,你就是栽贓誣衊……」

  陳天倫沖馬長山說:「馬哥,您是當過軍糧經紀的,一天收多少糧,扛多少包,誰的心裡沒數呀?怎麼一下多出那麼多呀?」

  馬長山還是陰陽怪氣地說:「是嗎?有這種事?多出多少來呀?」

  陳天倫說:「比每天多出來兩倍,您說這不是有人造假是什麼?」

  馬長山說:「那也不見得吧。大夥兒扛的糧食多,證明你收的多;你收的多,證明你能幹。要不,倉場總督鐵大人怎麼會把我的『盈』字號奪過來給了你了呢?」

  見到馬長山的態度,扛夫們都不客氣起來,吵鬧著把整個龍王廟都要掀塌了。

  幾個年輕人上來,一把薅住了陳天倫的衣襟,兇狠地問著:「你說吧,我們的工錢你到底給不給?」

  齊先生嚇得一個勁兒地給扛夫們作揖:「眾位眾位,別動手,都鄉里鄉親的,別動手……」

  有人已經開始揮起了拳頭,直接朝陳天倫的臉上打來。陳天倫一閃沒躲過去,立刻被打了個滿臉花,從鼻子眼裡往外噴血。一見動了手,扛夫們更起勁了,狂妄地叫嚷著:「打呀,打呀,碼頭上的規矩,要錢不打,打不要錢,他不給咱錢,咱還客氣幹什麼?」

  扛夫們推搡著朝陳天倫湧過來,無數隻拳頭向他揮動著。陳天倫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一頓惡揍是躲不過去了。

  正在這時候,外面響起了一聲叫喊:「住手!都給我住手……」

  這聲音清脆響亮,驚心動魄。隨著喊聲,一個姑娘從人縫裡擠了進來。本來這小廟裡面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了,誰要是想從外面擠進來談何容易?卻見這個姑娘晃動著身子,往左邊扛一下,往右邊撞一下。擠在小廟裡的人群像風吹蘆葦朝兩邊歪去,有的人站不住腳,搖搖晃晃地往下倒,幸虧又被兩邊擠著的人群擋住了。姑娘的出現有點兒突然,再一看這姑娘又穿戴不俗,氣質非凡,再加上她有如此的力氣,幾乎毫不費力地就擠進了小廟。姑娘沖著陳天倫身邊的人喊著:「閃開,都給我鬆開手!」

  一下子,眾扛夫被這從天而降的女將震懾住了,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放開了陳天倫。

  馬長山認出了這是倉場總督的女兒甘戎,開漕時他在大光樓下面見過她。後來他又聽說她向楊八挑過戰,是個有權勢又有功夫的姑奶奶。

  更讓大夥兒驚奇的是,姑娘手裡拎著一個布口袋,擠到賬桌前,嘭地往桌面上一墩,轉過身呵斥著眾扛夫:「你們瞎鬧什麼?不就是要工錢嗎?姑奶奶把工錢給你們背來了,誰有竹籌都拿來,有多少兌換多少,一文一厘都不會少你們的。」

  甘戎說著,把手伸進了布口袋,抓出了一把銅板,嘩啦啦地灑下去。見到銅板,扛夫們還有什麼好鬧的?

  陳天倫此時見到這情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剛一張口,就被甘戎制止了。

  齊先生又重新坐在賬桌上,為扛夫們兌換起了工錢……

  甘戎看見陳天倫的臉上受了傷,從衣袖裡掏出羅帕就要為他擦拭。陳天倫急忙躲避開了,甘戎不高興了:「怕什麼?我又不吃了你。」

  一個小寫端進來一盆清水,讓陳天倫洗著臉上的血跡。

  甘戎興致勃勃地看著齊先生給扛夫們兌換竹籌,覺得很有意思,就把竹籌拿起來觀看著、把玩著。

  事情很快平息下來,扛夫們用真假竹籌兌換好了工錢,或心安理得或於心不忍地走了。齊先生收拾好帳目,也走了。陳天倫這才有機會向甘戎表示感謝:「甘戎,謝謝你,今日要不是你,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了。」

  甘戎說:「有什麼好謝的,不就是半口袋銅板嗎。」

  陳天倫說:「謝歸謝,可這錢我得還你。」

  甘戎說:「這錢不是我的。」

  陳天倫問:「誰的?」

  甘戎說:「我爸爸的。」

  陳天倫驚訝地說:「這麼說,是總督大人讓你來的?」

  這時候,鐵麟的聲音在外面響了起來:「對啊,正是本官讓她來的,解你的燃眉之急嘛。」

  見到鐵麟,陳天倫馬上就要跪下行禮,鐵麟一伸手拉住了他:「不用了,亂子都過去了?」

  陳天倫說:「多虧大人救了晚生,這裡面有人在暗中鼓動。」

  鐵麟說:「是不是那個馬長山呀?」

  陳天倫說:「就是他,他對晚生替換了他的『盈』字號耿耿於懷。」

  鐵麟說:「他耿耿於懷應該對本官來呀,怎麼報復起你來了?真沒氣魄。」

  陳天倫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鐵麟拿起了桌子上的竹籌,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問:「這些竹籌有真有假,你能分辨得出來嗎?」

  陳天倫說:「要是有時間仔細比較還是能分辨出來的,只是扛夫們兌換銅板的時候都急得很,不容工夫呀。」

  鐵麟問:「為什麼要用竹籌呢?不能直接發銅板嗎?」

  陳天倫說:「據家父講,早先碼頭上是直接發銅板的,一是太耽誤工夫,扛夫們肩上扛著麻袋,手裡還要一個一個地數銅板;二是呢,也不安全,經常有一些人上來搗亂,搶賬房先生身上的銅板。」

  鐵麟點著頭沉吟起來。

  甘戎突然說:「我有辦法了。」

  鐵麟問:「你能有什麼辦法?」

  甘戎對陳天倫說:「我先走了,明天早上你不要再用這些竹籌了,把這些都填進灶膛裡燒火吧。」

  甘戎說著轉身而去,陳天倫困惑地看著鐵麟。

  鐵麟瞭解女兒,對陳天倫說:「你聽她的沒錯,她說有辦法,肯定主意還不錯。」

  果然,第二天早晨,甘戎騎著一匹快馬,徑直來到龍王廟。陳天倫和齊先生早已經等在那裡了。甘戎的身上又多了一個布袋,她把布袋往桌上一墩,從裡面抓出了一把珠子。

  陳天倫和齊先生都愣住了,拿這些珠子幹什麼?

  原來,甘戎自幼習武,拜了好幾個師父。其中有一位綠營的都尉,姓黎。此人是個廣東的南蠻子,會一種輕功,在武林中屬￿嶺南派的。他教甘戎的輕功能攀崖緣樹,躥房越脊。他還教甘戎一種鏢功,能百步穿楊,彈無虛發。黎師父用的鏢是一種花生米大小的鵝卵石,一個個溜光圓潤,非常順手。甘戎不想跟師父使用同一種鏢器,一是鏢功不精怕給師父丟臉,二是也想標新立異。正巧有一次,她到蘭兒家去玩,見蘭兒玩著一種小琉璃珠兒,便問蘭兒的父親惠征這珠子是從哪裡來的。惠征說是琉璃廠專門燒制的,於是甘戎便托惠征專門為她燒制一批琉璃珠兒。這珠子的大小樣式都是甘戎自己設計的,每一顆珠子都有櫻桃那麼大,上面塗著藍色的釉子,還燒上一個戎字。那戎字固然代表甘戎,藍色則代表著她是屬￿正藍旗。她就是用這琉璃珠跟黎師父學的鏢功,學成以後,她身上總帶著幾枚。不過一枚也沒有出手過,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這一天,碼頭上傳出了一件新鮮事。凡是到陳天倫這裡來扛糧食的扛夫們,每扛一袋,便能從一個天仙般的姑娘手裡領過一枚琉璃珠。這琉璃珠光滑圓潤,閃光透明,藍瑩瑩的,上邊還有一個戎字。那一天,扛夫們就是憑著這琉璃珠到龍王廟去兌換銅板的。扛夫們從來沒見過如此精巧漂亮的玩意兒,反復把玩著愛不釋手。可是不釋手又換不來銅板,更要命的是,任你再有本事,也難以仿造出如此精美的籌碼。

  從那以後,馬長山也沒有再到碼頭上扛大個兒。他的兄弟牛六兒悄悄地收藏了一枚琉璃珠,拿給馬長山看。馬長山看後,卻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咱這碼頭,早晚毀在女人手裡。」

  誰也沒聽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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