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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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頭心疼地看著陳天倫。 陳天倫說:「告訴你們,從今日起,無論是到曬場上收糧還是到漕船上收糧,你們一律給我光著兩隻腳丫子,連襪子都不許穿。」 斛頭不言語,陳天倫氣哼哼地走了。 運丁緊追在陳天倫的後面,還一個勁兒哼哼哈哈地叨嘮著什麼。 陳天倫不耐煩地問:「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運丁為難地說:「您這樣整治下屬,我們佩服……也深知您的公正廉潔,可是……」 陳天倫說:「有什麼話就說,別含著骨頭露著肉的。」 運丁說:「您整治了他們……他們當然不敢得罪您……可是……他們心裡有氣……我們更受不了了……」 陳天倫說:「你聽著,我向你保證,他們收糧,你就站在這兒看著,有什麼不滿意就跟他們提出來,他們要是敢難為你們,你們就告訴我,反正我每天都要到這兒來。」 運丁看著陳天倫,愣了一會兒,突然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陳老闆,您……好人啊……我當了半輩子運丁了,還沒見過您這樣收糧的,您不收錢,不要禮,就讓我給您磕個頭吧……」 陳天倫急忙伏下身子,把那個運丁拉起來:「老哥,別這樣……碼頭上原本就該這樣收糧……過去經紀們敲詐你們,讓你們受苦了,該磕頭賠情的是我……」 甘戎真真切切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竟然感動得流下淚來…… *** 傍晚時分,石壩上已停止了過斛,陳天倫卻沒有走,他在曬場邊上等著。這時候,幾個縫窮的婦女說說笑笑地走過來,陳天倫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們。 縫窮的是向陳天倫來領工錢的。 所謂縫窮的,就是自帶針線到碼頭上找活兒幹的婦女。裝糧食的麻袋口袋破損是經常的,麻袋破了縫麻袋,口袋破了縫口袋,再有哪個扛夫的褲子破了,也順便給他撩上幾針。這筆工錢由經紀付,每天能掙二三十文錢,夠一家人的嚼谷兒。縫窮的上碼頭,主要不是為了掙工錢,而是為了「拿」糧食。拿其實就是偷,但法不責眾,碼頭上的規矩。大盜為偷,小盜為拿。三五升糧食,往褲襠裡一裝,能叫偷嗎?叫偷也是小偷小摸,但是偷字畢竟不雅,所以叫小摸小拿。國家國家,國是咱自家的,從家裡拿點兒東西還能叫偷? 就是這樣,凡是到碼頭上縫窮的都是穿著大褲襠的褲子,無論天氣多熱,男人光屁股還渾身汗流,女人都是青布褲子大夾襖,看著又熱又不利索。其實,縫窮的裡面也有許多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媳婦,這身衣服一穿,個個像是逃荒要飯的半大老婆子。再有,如此穿戴除了「拿」糧食方便,還有一個好處,碼頭上都是光著屁股的男人,女人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進來,不是招惹是非嗎?還是穿戴得又老又醜分不出男女最安全可靠。有孩子的婦女還常常抱著孩子來縫窮,孩子穿的衣服裡都是兜兒,塞得滿滿當當地抱在懷裡,冷眼人根本看不出來。 縫窮的到碼頭上來「拿」糧食,是多少年的規矩了。法理不容情理容,不合規矩合習俗,從來沒有人管過。說從來沒有人管過也不對,傳說早先是管的,縫窮的每天上碼頭都要「淨身」。有坐糧廳派的人專門把守著,婦女要把褲腳散開,把衣襟敞開,把裡面的糧食抖落乾淨。還要把鞋脫下來,把鞋殼裡的糧食粒也要倒乾淨,這樣才能離開碼頭。後來不知道哪一年,坐糧廳來了兩位廳丞,一位姓畢,一位姓嚴。姓嚴的是個漢官,窮苦人出身,知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不容易。一年到頭,不就是指望著漕糧上壩的時候弄點兒糧食嗎?你管得那麼嚴幹什麼?哪一位官員少貪點兒,就足夠縫窮的「拿」的了。從縫窮的身上搜糧食粒,不是丟了西瓜揀芝麻嗎?於是,姓嚴的廳丞對姓畢的廳丞說:「得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容易,幾斗米不夠富人一杯酒,卻能救窮人一家子的命。你姓畢,我姓嚴,咱倆就閉眼(畢嚴)吧。」 誰知道,到如今陳天倫卻不閉眼。他的身邊放著一個大笸籮,幾個婦女來了,他不提工錢的事,卻讓每個人都解開衣襟,散開褲腳,把身上的糧食都抖落在大笸籮裡。 這一下,縫窮的傻了。七八個婦女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好像誰都沒聽懂陳天倫的話。 陳天倫繃著臉等待著,反正你不把身上的糧食抖落乾淨,就甭想領工錢。 縫窮的婦女有七八個,七八雙眼睛都突突地瞧著馮寡婦。蝦米小魚兒都有領頭的,到「盈」字號來縫窮的頭兒就是馮寡婦。 馮寡婦四十歲出頭,身子骨壯實,性格也敞亮。敢說話,什麼髒話、醜話、牙磣話都敢說,男爺們兒似的。馮寡婦見大夥兒看著他,便走到陳天倫的面前來:「我說天倫呀,你這是幹嘛呀?」 陳天倫說:「碼頭上的漕糧,是不遠千里從大運河運來的,一顆一粒都是朝廷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占為己有。」 馮寡婦說:「縫窮的往褲襠裡塞巴點兒糧食,這是多年的規矩,連坐糧廳都不管。」 陳天倫說:「別人不管我管,總要有人管。多年的規矩怎麼了,規矩越老越應該破一破。」 馮寡婦說:「天倫,你這是何必呢?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說,我還是你姑呢,算不上親姑,可也不算遠,你爺爺跟我爸爸可是堂兄弟。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陳天倫說:「您別提這個,我奉的是朝廷的令,收的是皇糧。您對我有多大的恩,多大的情,我單還您,單報答您。咱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摻和在一塊兒。」 馮寡婦沒話說了,另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婆子說:「陳經紀,你高高手我們就過去了。你爸爸當經紀的時候可不這樣,我們跟著你爸爸幹了這麼些年了,是親三分相,是火熱成灰。別這樣好不好?」 陳天倫毫不妥協:「不行,我不能幹那些對不起朝廷的事。我爸爸不管就已經錯了,我不能再錯。」 這些婦女見陳天倫軟的不吃,硬的不吃,都憤怒起來,紛紛說起了難聽的。有的公開地說,有的小聲嘟囔: 「這是幹嘛呀,犯哪家子病呀?不就是倉場總督賞了個『盈』字號嗎?至於的嗎?」 「陳日修多和善的人啊,見了咱鄉親總是不笑不說話,怎麼生出這麼個『一根筋』呀?」 「這種人啊,就靠著踩爛別人往上爬,六親不認……」 這些難聽的話陳天倫有的聽見了,有的沒聽見。任這些縫窮的說三道四,反正他有一定之規,那就是你不把身上的糧食抖落乾淨了,就甭想從我這兒領到工錢。 沒權的終歸鬥不過有權的,最後這些縫窮的沒有辦法,也只好按照陳天倫說的,敞開衣襟,散開褲腳,把糧食抖落在笸籮裡…… *** 這些縫窮的算是被陳天倫制服了,龍王廟那邊卻出了事。鬧事的是那些扛夫,最惹不起的人。 如果要問,漕運碼頭上誰最厲害,那麼就會有人告訴你,一是權力最硬的,一是拳頭最硬的。權力最硬的且不用說了,誰硬也硬不過倉場總督。誰的拳頭最硬呢?那要看在什麼地方,河面上是運丁的天下,上了岸便是扛夫的天下,到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便是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天下了。這些人一是人多勢眾,二是不怕死不要臉,三是又大多有青幫支撐著,所以在碼頭上,包括權力硬的人也不大跟他們計較。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陳天倫怎麼會把扛夫惹火了呢?原來這扛夫也有扛夫的規矩方圓,有形無形的他們也有自己的組織。說組織也不大確切,就是有那麼幾個人壟斷了搬運業,號稱把頭。不是誰到碼頭上都能找到活兒幹的。扛夫雖說是力氣活兒,你不拜山頭,不認把頭,想當扛夫是不可能的。南來北往的扛夫在碼頭上被稱作「閑待」,意思是閑著沒事在碼頭上待著。每天由把頭來雇用他們,而他們則要把一天用汗水換來的銅板的三成或四成給把頭,否則你就在這兒閑待著吧。表面上看,碼頭上的扛夫縷縷行行,螞蟻一般。他們卻各有各的來歷,各有各的歸屬,各有各的靠山。就算他們是螞蟻,螞蟻也分窩,螞蟻也有首領,螞蟻也有規矩方圓。要是哪個螞蟻串錯了窩,不被人家咬死也會被趕出去。 這裡的規矩陳天倫不是不知道,他在接手軍糧密符扇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陳天倫年輕氣盛,又得到了倉場總督的重用,他偏偏不信這個邪。扛夫是軍糧經紀雇用的,就像地主們雇長工短工一樣,是屬東夥關係。說白了,我是東家,你是夥計,你給我幹活兒,我給你工錢,可是你得聽我的。我說用你就用你,說不用你就可以讓你滾蛋。其實就一件事,在收糧之前,軍糧經紀擺桌酒席,將斛頭兒、小寫、把頭兒都請來,說幾句客氣話就行了。這頓酒席陳天倫沒辦,那幾句客氣話也沒說,人家心裡能痛快嗎? 不痛快就要找事,找到事就要鬧事。有權力的可以統治有拳頭的,有拳頭的即使沒有辦法統治有權力的,跟你較較勁兒、搗搗亂、給你個好瞧總可以吧?追根尋源,龍王廟前面的事就是這麼鬧起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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