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 |
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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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臨清衛山東前幫惹了禍,讓倉場總督和坐糧廳查出了摻糠造假,領運官徐嘉傳受到了懲處,可是那64船漕糧還得交呀。怎麼交?麻煩大了。 首先要把那些漕糧卸下來,攤在曬穀場上晾曬,把水分曬出去以後,還要用扇車扇,去掉摻進去的糠土雜物。等整理合格了,再進行收兌。 如此一來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一是因為他們漕糧短缺才摻糠造假的,太陽一曬,扇車一扇,肯定更少了。缺欠漕糧,大清律法對運弁運丁的懲處也是非常嚴厲的。缺欠一分,要杖30,要追比,要革職;缺欠二分,要杖40,要追比,要革職;缺欠三分,要杖要革職,要追比,追比仍不能完糧的,要發配充軍;缺欠六分以上的,要殺頭,要籍沒家產,要押妻子抵還……二是這麼一折騰,肯定要耽誤時間。每幫漕船抵通和回空都是有一定的期限的。譬如河南和山東的漕船,就要在三月一日之前抵通。漕船交完,坐糧廳發了回單以後就要馬上回船。來遲了或回遲了,都叫違限。違限不但要受到懲罰,而且還會招來更大的麻煩。運河上行船,下水要讓上水,空船要讓重船,違限的船隻要讓按時來去的船隻。耽誤了回空的時間,便失去了航行的河道。你只有等著別的船都過完了才能過,等來等去,大運河結了冰,將船隻死死地凍在冰面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光樓前驗糧引出的風雲變幻,使陳天倫脫穎而出,一時成了漕運碼頭上的英雄豪傑。再加上倉場總督又授予他「盈」字號軍糧經紀,更把他推上了一個大展宏圖的舞臺。碼頭上下,通州城鄉,到處傳播著陳天倫的名字,到處演繹著陳天倫的奇跡。交口稱讚的多,但絕非眾口一詞,詆毀謾駡的也不在少數。當然,陳天倫不怕這些。他覺得,他做的是順天理、合人倫的事情,他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祖宗,也對得起自己。何況他從來就是個志向高遠的才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幾乎是他與生俱來的追求和理想。登科取仕可以實現遠大的抱負,在漕運碼頭上成就一番事業不是同樣可以垂大名于萬世嗎? 躊躇滿志的陳天倫走在漕運碼頭上氣宇軒昂、前呼後擁、光彩照人。聽說陳天倫來了,人們都爭著搶著去一睹英雄的風采。如此聲名浩蕩,必定要引起非凡佳麗的關注。 陳天倫到曬場上去收糧,總覺得身後多了一個影子。實際上他身邊的影子很多,斛頭、督管、小寫、把頭,還有像追趕著偶像一般的扛夫鄉民,但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他身後的影子不是這些人,而是另外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物。誰呢? 事實上,這只是一種潛意識的感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曬場上,實在無暇旁顧。他朝曬場走,隨從們前呼後擁地跟著他,多一個或少一個人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但是這個影子卻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那樣的不可回避,就像陰天時的太陽,你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光芒,卻不能忽略她的存在。 是微不可察的笑聲使他警覺了,他猛地回過頭來,眼睛將那個影子捉住了。一個學生打扮的年輕人,長得非常俊秀,又有點兒調皮。那麼眼熟,又一時懵住了,莫非是國子監的同窗?不,他的同窗中沒有這麼一位小生也似的人物。 影子又笑了,從那爛如春花的笑模樣裡陳天倫恍然大悟了:「你……」 甘戎笑了:「我跟你走了大半個碼頭了。」 陳天倫說:「你這身打扮誰瞧得出來?」 甘戎說:「我喜歡穿男裝,經常這樣。」 陳天倫說:「好啊,又一個花木蘭。」 甘戎大方地問:「你不喜歡嗎?」 大宅門裡的孩子說話沒遮擋,讓陳天倫這個書生聽了卻臉紅心跳。 甘戎還在跟著他往前走。 陳天倫說:「我正忙著,實在沒工夫陪你。」 甘戎說:「是我來陪你。」 陳天倫說:「我來收糧,你陪我幹什麼?」 甘戎說:「我又不要你的工錢,給你白幫忙還不行?」 陳天倫說:「你不是要找唐大姑嗎?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轉轉吧,唐大姑不會到這個地方來的。」 甘戎說:「我又不認識唐大姑,你讓我到哪兒去找她?白天我幫你收糧,晚上你幫我找唐大姑,咱們以工換工,兩不吃虧。」 陳天倫看了看曬場上那些光著屁股的扛夫:「這個地方,你來多不方便?」 甘戎更加大方地說:「不就是男人的屁股嗎?看一個新鮮,兩個新鮮,多了就不新鮮了,跟看驢屁股馬屁股沒什麼區別。」 陳天倫知道自己惹不起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只好隨她去了。 曬乾扇淨的稻穀堆積如山,山腳下圍滿了人。斛頭開始監督收糧,裝斛、刮斛、倒斛、唱斛,然後是裝袋、紮袋、扛袋,人來人往,走馬燈一般。 陳天倫抄起一把木鍁,使勁插進糧堆裡,想查看一下這些經過處理的糧食是否表裡如一。 一個運丁急忙過來,討好地說:「陳老闆,您放心,我們絕對不敢再做假了。」 陳天倫把從裡面掏出的糧食看了看,還算滿意。 那個運丁將陳天倫拉到一邊,悄聲說:「陳老闆,您晚上有空嗎?」 陳天倫繃著臉說:「有何貴幹?」 那個運丁說:「這幾天您沒少為我們操心,怎麼著也得賞我們個臉呀,我們在天河樓定了一桌飯,您再找幾位兄弟……」 陳天倫嚴肅地說:「你們可別這樣,千萬別。我按照章程收糧,你們請我吃飯,我也不會少收你們一斛;不請我吃飯,我也不會多收你們一斛。我知道碼頭上的陳規陋習,你沒見倉場總督鐵大人正在匡正驅邪,力除漕弊嗎?我勸你們最好還是別往槍口上撞。」 那個運丁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猶猶豫豫地說:「您的為人我們都知道,可是……您手下還有許多兄弟呢……」 陳天倫覺得運丁的話茬兒有點兒不對:「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運丁說:「您發個話,給我們個機會,讓我們請請幾位斛官吧……求求您了……」 陳天倫雖說是飽讀詩書,可絕對不是書呆子。在讀書求仕的學子中,書呆子確實有。但那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蟲兒。這種人出在兩種家庭,一種是一心望子成龍的土財主家,一種是要子承父業的官宦人家。這樣的家庭倉裡有糧食,櫃裡有銀子,孩子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別無牽掛,只有讀書。陳天倫不行,他不但要讀書,還得要幫助父母維持生計;不但要在私塾學堂裡讀書,還得要到大運河邊來讀書;不但要讀聖賢之書,還要讀凡塵俗世之書;不但要研究四書五經之精要,還要探尋漕運碼頭之深淺。見運丁的神態和說話的口氣,他覺得這裡面肯定有問題。於是,他撇開運丁,朝收糧過斛那邊走去。 他的影子也緊隨在他的後面。 可以說,漕運碼頭上,處處有機關,時時有奧妙。從倉場總督,到坐糧廳大小官吏,到兩壩兩倉,再到書辦、監督、經紀,人人都有權,各自獨霸一方,直到斛頭、督管、把頭,都不是等閒之輩,運丁們誰都不敢得罪,誰都得罪不起。單說斛頭吧,按說收糧過斛,光天化日,還有什麼營私舞弊之處嗎?不但有,還大有關節。運丁把斛頭喂好了,一船漕糧可以多量出幾十斛、數百斛;運丁要是得罪了斛頭,一船漕糧同樣可以虧欠幾十斛、數百斛。陳天倫深知斛頭在這裡所做的手腳。 一斛五鬥,兩斛一石。斛是朝廷發下來的,底小口大,木制的。斛頭為了多收糧食,就用鉋子將斛幫斛底削薄,或用鐵棍將斛撐大。單驗一斛,可能只多出一兩升來,要是幾十萬、幾百萬斛加起來,那數目便非常嚇人了。再有,裝斛、刮斛的時候也大有學問。要想多收糧食,斛頭便穿上一腳能踢死牛的包頭厚底納幫靴。一斛稻穀舀起來,上面還尖尖的,當當兩三腳一踢,稻穀便塌陷下去。這叫作腳踢淋尖,一斛又能多收兩三升。刮斛的奧妙全在刮板上。稻穀裝進斛裡以後,上面尖了出來,用腳踢了以後,沉下了一些,但還是不平。這時候,就要用一塊刮板沿著斛口輕輕一刮,斛平鬥滿。如果真的體現公平公正,那刮板應該是平直的。可是斛頭手裡的刮板,看似平直,實際上是月牙形的。他想多收你的糧食,將彎度朝下,這樣刮出的斛面便是凸形的;如果他想少收你的糧食,便將彎度朝上,刮出的斛面便是凹形的…… 這就是高深莫測的漕運碼頭。 甘戎是絕對不會知道這些的,她只覺得收糧很新鮮,她沒見過,又覺得碼頭上很好玩兒,還覺得跟陳天倫一起很開心,便一步不離地緊跟著他。跟著他當然也會增加不少見識,長許多學問的。 甘戎當然沒有聽懂那個運丁跟陳天倫說的是什麼,但是她看見陳天倫聽完運丁的話以後,便急步來到過斛的地方,她也緊隨了過去。 陳天倫看了兩眼,便走了過去。 斛頭見陳天倫來了,點頭彎腰地向他訕笑著:「陳老闆,您來了。」 陳天倫沉著臉不言語,上前拿過斛頭手裡的刮板,閉上一隻眼睛一瞟,厲聲問道:「這刮板平嗎?」 斛頭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用的時間長了……難免會變形。」 陳天倫厲聲說:「廢話,你騙誰呢?我早就跟你們說過,收糧過斛要把心放正,把斛校準,把刮板削平,可你們怎麼幹的?」 斛頭紅著臉還想說什麼,卻見陳天倫卡嚓一聲,將刮板撅成兩截:「去,換一塊合格的刮板來。」 斛頭無奈,剛要轉身,又被陳天倫叫住了:「把你的靴子脫下來。」 斛頭看了看陳天倫,似乎沒聽明白陳天倫說的話。 陳天倫火了:「裝什麼傻呀?把你的兩隻蹄子褪下來。」 斛頭看了看陳天倫,只好彎下腰,脫下了兩隻踢死牛的大頭靴。 陳天倫拎起大頭靴,走到曬場邊上,使勁一掄胳膊,就把那雙大頭靴扔進了大運河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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