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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有了皇上的手諭,鐵麟自然不敢怠慢。儘管他對洋大人告禦狀頗有微詞,可是皮箱還得給人家盡心盡力地去找。這一天,他扮作一個南方來的絲綢商人,在金汝林的陪同下又來到了漕運碼頭上。出任倉場總督以後,他最大的體會就是官越大越須放下架子。官服、頂戴、綠呢轎都是嚇唬人的,讓人家怕並不難,有權威風在,丟了權便威風掃地。可這權是身外之物,不是你的真本事。通州人有一句話:把頂戴花翎扣在豬腦袋上,連屠夫都得給豬下跪。

  鐵麟嘗到了微服私訪的好處,這不是他的發明,他只不過是忠實的實踐者。

  偵察盜案,須到下三爛的地方,這是金汝林告訴他的。想想也有道理,溜門撬鎖、偷雞摸狗的能有幾個像模像樣的?除非大盜,大盜即匪,那是出沒在山林之間的。

  土壩附近的東關小市,堪稱是藏汙納垢之所,傷風敗俗之地。一走進這地面,便覺得烏煙瘴氣、醜惡不堪,連空氣都是惡濁難忍的。在這裡遊來蕩去的,多是衣衫襤褸之輩,蓬頭垢面之徒。滿街都是露天的攤販,一攤緊挨著一攤,雜亂無章,犬牙交錯。飯攤上賣的都是廉價的菜飯,有貼餅子、蒸窩頭、血豆腐、熬白菜,還有大飯店收集來的折籮;估衣攤上賣的都是破衣爛衫,商販一邊抖落著估衣一邊高聲叫賣,衣衫上的灰塵蝨子都灑落在旁邊飯攤的湯鍋裡……

  小市上有一種小押,這引起了鐵麟的興趣。這實際上是一種微型的典當行,什麼破破爛爛的東西都可以到這裡來典押。押期短、價錢低、利息重,解的就是燃眉之急。碼頭上四五千名扛夫,多是來自四面八方的苦力。他們像季鳥一樣冬去春來,沒有一文本錢,本錢就是一身的力氣。腑內空空的扛不了麻包,有力氣也得靠肚子裡的東西撐著,人是鐵飯是鋼嘛。也不能說扛夫一無所有,至少還有一身衣裳。扛夫的衣裳很簡單,一條褲子,一個汗褟兒。褲子是不能當的,因為褲子裡面什麼都沒有,老百姓叫作「硬山擱」。除了褲子,沒有別的了,只剩一件汗褟兒了。汗褟兒是大運河邊一種男人很流行的服裝。實際上是由三塊兒白布拼湊起來的,後背一大塊兒,前胸兩小塊兒。大塊兒和小塊兒之間用絆子連結著,胸前的紐扣則是一排算盤疙瘩。這種衣服一是省布,二是涼快,三是脫穿方便,很適合於勞作之用。儘管如此,勞苦人也覺得幹活的時候穿著衣服是一種極大的浪費。長期得不到溫飽的中國人是非常崇尚節儉的,穿衣服的目的非常功利,一是禦寒,二是遮羞。在不需要禦寒和遮羞的時候再穿衣服便是浪費,所以夜間鑽進被窩兒睡覺和夏天在沒有女人的地方幹活是不該穿衣服的,一絲一縷都是多餘。碼頭上還不能說沒有女人,所以遮羞還是必要的,那麼褲子脫下來往腰間一圍權作遮羞之用。汗褟兒便可以抵押出幾枚銅板,換回兩個燒餅。把燒餅吞進去就可以扛麻包了,扛了麻包賺了錢再把汗褟兒贖回來。餘下的錢有兩個去處,一是賭,二是嫖。

  這裡的賭也讓鐵麟大開眼界,地上畫個圈兒就是賭場,鋪塊席頭便很奢侈了。賭的形式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押寶、抽籤、骰子、牌九、四虎、紙牌、黑紅翹……聚在這裡的賭徒多是剛喝完酒的扛夫、車夫、縴夫和地痞流氓,一個個呼么喊六、張牙舞爪、拼死拼活。

  鐵麟正在漫不經心地走著,金汝林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朝前面努了努嘴。鐵麟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拄著一根棗木棍兒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賭徒們都呼啦一下子散開,給他騰出了一塊地方。那漢子扔掉棗木棍兒,噗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占去了一大塊地盤,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大把銅板,往地上一扔,甕聲甕氣地說:「來呀,有種的都給我上。」

  金汝林低聲說:「這是楊八。」

  鐵麟也認了出來,說:「看來打得不輕。」

  金汝林說:「要不要把他叫過來問問?」

  鐵麟說:「別理他,咱們走。」

  兩個人繼續朝前走去,前面便是「雞窩」,土娼野妓都集中在這裡。仨一群兒,倆一夥兒,勾肩搭背,嘰嘰喳喳,兩隻眼睛卻像家雀兒一樣在人群裡飛來飛去。看著這些野妓,鐵麟心裡又難受又好笑。這些都是窮人家的婦女,幾乎沒有一個人身上的衣服不打補丁的。穿著打補丁的衣服,臉上卻塗著厚厚的白粉,是那種很廉價的摻著香料的窩頭兒粉。臉上抹得挺白,脖子卻黑得像根車軸,大概一冬天都沒有洗澡了。有的女人在鐵麟看來,根本就沒有資格幹這一行,又老又醜,再加上扭捏作態,噁心得人直想吐,誰能找她們呢?

  看得出來,這些野妓的家都在附近,或許是從附近租借的房屋。她們逮著一個客人,便三五成群的一齊上來,連推帶拉,往小柵欄門裡扯。大概是看到鐵麟和金汝林穿戴得太體面了,這些野妓們看著他們過來,竟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敢過來調情搭訕。

  衣服還是很重要的,人在衣服馬在鞍嘛。要不,為什麼朝廷規定出九品文武官服呢?

  鐵麟突然想起來一個人,這個人跟她們這一行很有關係。鐵麟大膽地朝兩邊野妓看了看,這些人雖然沒敢冒然輕佻,卻一個個用眼睛死勾著他們,好像他們倒成了什麼新鮮物件。鐵麟隨沖著一個年紀大一些的野妓問道:「請教大姐,跟你們打聽一個人。」

  眾野妓一聽都笑起來:「喲,這位官人還挺客氣,打聽誰呀?是不是相好的呀?」

  鐵麟繃著臉,一本正經地問:「有個叫小鵪鶉的你們知道嗎?」

  眾野妓又笑起來,比剛才更放肆了:「小鵪鶉呀,我們也在找小鵪鶉呢,你那褲襠裡不是就有一個小鵪鶉嗎?還不賞給我們玩玩……」

  有一個年輕的野妓更加放肆,撩起了衣襟,露出了一對飽滿的大乳房說:「瞧瞧,您是不是找這個小鵪鶉呀?我這兒有兩隻呢。」

  看見這對大乳房,鐵麟像觸了雷電似的,差點兒被擊暈。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眼睛卻沒顧得從那兩隻乳房上離去……

  年輕的野妓見鐵麟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的乳房,放浪得出了格,捧著兩隻乳房,沖著鐵麟一擠,兩股白漿閃電般地噴射過來。鐵麟下意識地往後躲著,險些噴到他的臉上。

  金汝林急忙拉著鐵麟說:「快走,別理她們。」

  鐵麟被金汝林拉著,走出了好遠,還聽得見那群野妓開心地笑著、喊著:「別走啊,把您的小鵪鶉留下來吧,我這兒有個鵪鶉窩。這窩裡可暖和了……」

  鐵麟使勁搖了搖頭,卻怎麼也揮趕不去那一對飽脹的乳房和那兩股閃電般的乳汁……

  ***

  穿過東關小市,搭船過河,再向前走8裡路,便是通州古城,亦即潞縣故城。這裡也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鐵麟微服私訪不可不到之處。所謂古城,便是通州的舊址。早在西漢初年便已在此設縣,始稱路縣,東漢時改路為潞,縣從水名,漁陽郡亦曾設置在此。先是編籬為城,後又築土為城。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在應天府即南京建立了大明王朝之後,大將徐達、常遇春統帥諸軍北上,佔據了通州,直逼元大都。據說,後來的通州城便是徐達、常遇春修建的。

  古城左右村莊密集,道路寬闊,路兩邊掛著各式各樣的幌子:小飯鋪的幌子是一個籮圈兒,下面垂著麵條兒似的穗狀裝飾物,紅色是漢民館,藍色是清真館;小客店的幌子白天是一串笊籬,晚上是一盞紙燈,門上的匾額上寫著店名;皮貨店的幌子是一件雜毛皮襖,風吹日曬已經破爛不堪,很不雅觀;銅件鋪的幌子是擺在門前的一塊大木板,上面釘滿了門環、拉手、合頁等銅製品;木梳店的幌子是一個十字架,四端各掛著一串木梳,叮呤噹啷隨風擺動;篩子鋪的幌子是一隻大篩子,下面掛著一個幌條兒;麻袋鋪的幌子是一條麻袋,上面寫著「麻袋發莊」四個字;賣麻的店鋪則只是一縷白麻,鼓店鋪的門前也只掛著一串小鼓兒……

  金汝林對這一帶比較熟悉,兩個人進了一家叫作小角落的酒館。小店的小夥計不像大飯莊那樣講究規矩、訓練有素,但是見了兩個穿戴體面的買賣人還是非常熱情。他們在臨窗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小夥計立即端來了茶壺,擺上了茶碗,茶剛沏好,需要悶一會兒再斟。小夥計則恭恭敬敬地站在桌邊,等著他們點菜。

  金汝林客氣地問:「東翁,想用點兒什麼?」

  鐵麟說:「入鄉隨俗,客隨主便。」

  金汝林說:「這裡都是家常菜,但做得很地道,您不妨嘗嘗鄉間土味兒。」

  鐵麟說:「那你就瞧著點吧。」

  金汝林先要了兩個下酒菜,一盤豆腐絲兒,一盤餎吱盒兒;又點了兩個熱菜,一盤京醬肉絲,一盤燒鯰魚。小夥計隨即朝後廚喊著:「京醬肉絲一盤,燒鯰魚一盤,馬前哪您哪……」

  金汝林又問:「喝什麼酒?」

  鐵麟說:「還是聽你的,我是力笨頭摔跤,給嘛吃嘛。」

  金汝林說:「您喝過灣酒嗎?牛堡屯燒鍋出的,紅高粱酒,味道很醇,卻醇而不烈。」

  鐵麟搖了搖頭。

  金汝林進一步解釋說:「許多南方來的商旅和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喝不慣北方的燒酒,嫌燒酒勁兒大,一般都喜歡喝南方產的米酒。可是北方的人又嫌米酒太薄,不過癮。所以逢到南北方的朋友聚在一起,便很難選酒。這灣酒就是兼顧了南北兩方的口味,用上等高粱精緻釀造的。它有南方酒的清洌,又有北方酒的醇厚;柔中有剛,烈而不躁;既是杏花春雨江南,又是駿馬秋風驥北……」

  鐵麟笑了:「你把灣酒說得如此神奇,那就讓老夫嘗一嘗吧,別光這麼逗老夫的饞蟲了。」

  金汝林說:「別忙,您再聽我說。這灣酒的釀造非常精緻講究不說,主要的功夫就是靠窖。也同南方的狀元紅、女兒紅一樣,窖的時間越是長久,味道越是悠長纏綿。拿到市場的灣酒,至少是5年的,還有10年的,12年的,15年的……所以灣酒又叫作通州老窖。」

  鐵麟點了點頭:「行了行了,無論是灣酒還是通州老窖,你就別賣關子了。」

  於是,金汝林點了一瓶10年灣酒,讓小夥計用壺燙上。這灣酒也同燒酒一樣,都喜歡熱著喝。

  兩個人剛倒上茶,小菜便上來了。小夥計端著酒壺,給他們斟上酒,說了聲「慢用吧您哪」,便又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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