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二〇


  第06章

  鐵麟的乳癮又犯了,整夜睡不著覺。睡不著覺就胡思亂想、心煩意亂,開始的時候還想吃奶,想他吃過的一個個或雪白或粉紅或微黑的乳房,想留在他記憶中的各種各樣的乳香。到後來,他什麼都不想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只是一個勁兒地煩躁,心裡像長滿了荊棘。再到後來,他呼呼地冒虛汗,大口地喘粗氣。他真的要堅持不住了。

  孫嬤嬤整夜整夜地守著他,給他撫胸,給他捏背,給他擦汗,沒有用。他後來連孫嬤嬤都厭煩起來,把她趕走。孫嬤嬤急得起了滿嘴燎金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時候他稍微安靜下來的時候,孫嬤嬤也勸他:「算了,何苦呢,還是再找一個奶媽吧。吃了大半輩子奶了,怎能說戒就戒呢?戒煙戒酒都那麼難,何況戒乳?」

  他心中有一個堡壘,這個堡壘是他用決心和意志建造起來的。這個堡壘為的是保全自己,固守自己,也為的是考驗自己。當然,這個堡壘也是為皇帝和朝廷建造的。他要把對皇帝的忠心和報效朝廷的宏圖大志保留在裡面。有時候,他覺得這座堡壘堅如磐石、固若金湯;有時候,他又覺得這座堡壘脆如堆雪,頃刻即化。譬如現在他聽孫嬤嬤勸他的時候,有多少次他都要脫口說讓孫嬤嬤去辦。但是,話到舌尖兒他又想起了皇帝,想起了朝廷。

  孫嬤嬤不厭其煩地勸慰著他:「忠不忠皇上,幹不幹大事,不在於你吃不吃奶。忠臣也有眠花宿柳的,奸臣也有潔身自好的。男人嘛,誰沒有點兒喜好。有喜煙的,有喜酒的,有喜女人的,有喜相公的,這都不是毛病。再者說了,這奶人人都吃,誰不吃?不過有吃的時間短的,有吃的時間長的。不能因為你吃的時間短就笑話吃的時間長的不是?」

  任孫嬤嬤怎麼說,鐵麟就是不開口。他閉著眼睛,似睡非睡,似聽非聽,漸漸的竟安靜下來。連他自己也奇怪,孫嬤嬤這些有悖於他誓願的話卻聽著順耳,絲絲入扣。

  孫嬤嬤每天就是這樣在他床邊摸摸索索、絮絮叨叨,他入不得睡,孫嬤嬤也上不得床。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夜裡陪伴他,白天還有那麼多的家務要做,又加上甘戎丟了蘭兒,來來往往鬧得雞犬不寧。孫嬤嬤終於病倒了,先是感冒,咳嗽,流鼻涕,昏頭脹腦,後來竟發起了高燒。鐵麟急忙讓曹升給她求醫煎藥,精心調理。留在京城裡的夫人聽說了,又派來了兩個丫環,一個夏草,一個冬梅,再加上甘戎的丫環秋葉也來了。倉場總督的後宅一下子人丁興旺起來。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迷迷糊糊地睡著的,今天要開漕,昨天晚上為了睡覺,他喝了一大碗棗仁湯。睡是睡了,可是腦子卻一時一刻也沒有休息,不停地做夢。說是做夢,其實與醒著無異。夢中套夢,夢外有夢。什麼皇上在東暖閣接見他和林則徐呀,什麼王鼎大人的和闐羊脂玉胡桃呀,什麼沙竹巷的小院呀,什麼唐大姑呀,什麼小鵪鶉呀……還有蘭兒,甘戎在瘋瘋顛顛地尋找蘭兒……還有夏雨軒,那張大紅請柬……潮水,洶湧澎湃,淹沒了漕運碼頭,淹沒了通州城,淹沒了倉場總督衙門,淹沒了他的暖烘烘的土炕……不是潮水,是聲音,一股潮水般的聲音,悠遠、恢弘、氣勢磅礴……是鐘聲,暮鼓晨鐘,鐘聲悠緩地響了起來,這種悠緩的聲音要響17次。授人以時,催人早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進來的是冬梅,據說這是兒子甘瑞三年前從湖南衡陽買來的小丫頭,買來時剛剛12歲。跟她同時買來的還有一個叫秋葉的丫頭,比她大一歲,13。冬梅有點兒調皮,任性,但是細心勤快,會體貼人,被夫人留下了;秋葉天性活潑,身子靈活,又能歌善舞,被甘戎要去了。天知道甘瑞到湖南衡陽幹什麼去了,更難揣測當時他買這兩個小丫頭時的真實意圖。反正回來以後便被夫人和女兒瓜分了,狼叼肉喂了狗,白忙活了。

  冬梅小心地叫著他:「老爺,該起床了。」

  鐵麟聽到了,卻沒吭聲,他是無需吭聲的。無論多麼大的官,除非皇上和王爺,在家裡都一律稱老爺。

  冬梅見他沒吭聲,站在炕前不敢動。她沒有伺候過鐵麟,甚至也沒有伺候過男人。她跟鐵麟不熟,見到他連頭兒都不敢抬。叫他起床,伺候他穿衣服肯定是孫嬤嬤吩咐她的。

  鼓樓上的鐘聲加快了,屬￿中速,中速要響18次。冬梅又叫了一聲,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老爺,該起床了。」

  鐵麟無奈,只好哼了一聲。

  冬梅過來,將該換的衣服放到炕沿上。鐵麟沒動,冬梅也沒動。兩個人一個躺在炕上,閉著眼睛;一個站在炕前,低著頭。

  冬梅不知道該怎麼給鐵麟穿衣服,病中的孫嬤嬤只是告訴他去給老爺穿衣服,卻沒有告訴她怎麼給老爺穿衣服。真是的,還用得著告訴嗎?她當丫環的,難道還不會給主人穿衣服嗎?她當然會,她來鐵府三年了,每天都給夫人脫衣服、穿衣服、還要換衣服,這一套她熟悉極了。可是,那是夫人啊。夫人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給女人穿衣服不必避諱什麼。而老爺是男人呀,她能像伺候夫人那樣伺候老爺嗎?

  冬梅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又試探著叫了一聲:「老爺,您起床吧?」

  鐵麟又嗯了一聲。

  冬梅還是束手無策。她看出來了,老爺是在等著她給他穿衣服,老爺絕對不會自己穿衣服的。儘管她是個女人,還是個豆蔻梢頭二月初的黃花姑娘,但是老爺卻沒有把她看作女人,只是把她看作下人。下人在老爺的眼睛裡是不分男人女人的,無論男女,都是惟命是從的奴僕。她看到,在給老爺抱進來的那一套衣服中,有長袍,有馬褂,有馬甲;也有襯衣,夾衣;還有貼身穿的褻衣。那麼,躺在被窩兒裡的老爺穿沒穿衣服呢?要是穿著衣服,怎麼給他往下脫呢?

  鼓樓上的鐘聲開始敲起了急促的18響,鐵麟有點兒急了,抬眼看了一下冬梅。

  冬梅慌了,她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她慌亂地走到炕前,像伺候夫人那樣,輕輕地掀起了鐵麟的被子。鐵麟穿著睡衣和睡褲,冬梅伏下身子,小心地解著睡衣上的鈕扣兒。鐵麟那白花花的肥厚的胸脯露了出來,冬梅的臉發起燒來。她不敢看那胸脯,可又不得不看。她慢慢地脫掉睡衣,又用兩隻顫抖的手開始往下褪著鐵麟的睡褲。這次,她的眼睛必需避開了。她扭著頭,憑著感覺和伺候夫人的經驗將兩手往下移動著,緊張得心臟都要停止了跳動,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越是緊張,越是出亂子。老爺畢竟不同于夫人,夫人的睡褲很好脫,往下輕輕一拉就下來了。可是老爺的睡褲是緊貼在身上的,中間還隔著一團不可逾越的障礙。冬梅的兩隻手碰到了那團障礙,她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一使勁閉著眼睛,終於將鐵麟的睡褲褪到了腳邊。

  脫掉睡衣睡褲,該給老爺穿衣服了。按照規矩,自然先要穿內褲,可是穿內褲,冬梅的雙手還要經過那不可逾越的障礙。這時候的冬梅,似乎是被推進了槍林彈雨中的戰士,向前沖是死,往後退還是死。既然必死無疑,也只能是跳河一閉眼了。你算什麼女人,你是黃花閨女又如何。你是下人,下人天生就是伺候主人的。不要說給主人穿衣服,不要說看見主人光身子,主人就是要你扒光了衣服,你敢不扒嗎?主人就是要你的身子,你敢不給嗎?

  想到這些,冬梅平靜下來。她不再回避,既然回避不掉的,幹嘛還要回避呢?她的臉也扭過來,眼睛也睜開了,拿起鐵麟的內褲,沉著地從腳上往上拽,拽過膝蓋,拽過大腿,拽到了那不可逾越的障礙之處。她沒有扭頭,也沒有閉眼,甚至還漫不經心地朝那地方看了一眼。沒有什麼,黑糊糊的什麼也沒有看清,只覺得有些醜陋。男人怎麼會長這麼一個醜陋的東西?這麼醜陋的東西也居然有資格惹事生非?

  越過這道障礙,下面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

  鐵麟從倉場總督衙門出來,坐糧廳的兩頂藍呢大轎已經在門前恭候了,這是金簡和許良年的轎子。

  見鐵麟出來了,金簡和許良年急忙下轎向鐵麟施禮。鐵麟還禮後便邁進了自己的那頂綠呢大轎。

  綠呢大轎在前,藍呢大轎在後,後面還有騎馬的、乘車的、步行的。走在轎子前面的是開道鑼,當當當響徹整個通州城。開道鑼後面便是頭戴黑紅帽、手執蟒鞭的衙役,他們狐假虎威地吆喝著,揮鞭驅趕著路邊的百姓。在衙役的後面,則是旗、鑼、傘、扇、日照、頂馬、官銜牌。跟隨在兩旁的是響班,也就是吹鼓手。笙、管、笛、簫、雲鑼、嗩呐、鐃鈸、小鼓。一路上,吹吹打打,熱火朝天。從倉場總督衙門和坐糧廳出發的隊伍,縷縷行行,不見首尾。大街上,看熱鬧的人群更是如潮似湧,沖衝撞撞,此起彼伏……到了閘橋附近,夏雨軒乘坐的藍呢大轎也從鼓樓後面迎過來,跟在了坐糧廳藍呢大轎的後面,連同他的隨從、衙役,使這支隊伍更加宏偉壯闊。

  從倉場總督衙門和坐糧廳出發去土石兩壩,要經過半個通州城。街道兩旁的店鋪門臉兒,家家張燈,戶戶結彩。門盈上貼著滴著墨香的對聯,比過年過節還要隆重非常。當然,這也是商家一個招財進寶的極好機會,哪一家店鋪都不會坐失良機的。

  與此同時,大光樓前也已經是人山人海。大光樓俗稱樓壩子,在石壩的收糧場上,面向大運河,背靠通州古城牆。兩層樓閣,飛簷翹脊,吻獸雕龍。上層窗開東西南北,八面來風。下面一層前方臨河開放,盡收萬艘千帆。這個大光樓還有一個特殊之處,就是前面的對聯。前面敞開,卻有左右兩根門柱。左邊的門柱上雕刻著一副楹聯: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而右邊的門柱上卻是空的,什麼也沒有。據說明嘉靖年間修建好大光樓之後,巡倉禦史吳仲題寫了這麼一副上聯。下聯空著,為的是讓後人續對的。這不是一副絕對,後來有人對了出來:東當鋪西當鋪東西當鋪當東西。對是對出來了,可是從內容到氣魄都無法跟上聯駢儷。當然,還有一些對得更令人不滿意的,所以下聯總是空著的。

  每年的開漕時節,都是漕運碼頭上最隆重、最熱鬧的節日。除了漕運官吏、碼頭百行、南北商賈、通州市民以外,還有來自四面八方專門來看熱鬧的人。於是,碼頭上未收糧先收人,河下是滿載著漕糧的船隻,河上面則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大光樓樓簷上,掛著8個大紅燈籠,每個燈籠都有磨盤那麼大,紅通通地懸在半空中,即使不點蠟燒燭,也透出了紅火和喜慶。樓前還紮起了一個彩色的牌坊,都是綢緞絲錦紮制起來的。紅花彩帶,隨風飄舞,與那8個大燈籠相映生輝,蓬蓬勃勃。牌坊的兩邊,擺下了8面大鼓,每面大鼓周圍,都站著4個年輕英武的鼓手。鼓手們穿著白布坎肩,紮著白頭巾,赤裸著雙臂,揮動著鼓槌上下翻飛。敲出了忽緊忽緩的節奏。鼓聲雷動,震得人心旌激蕩,攪得大運河碧浪翻騰。

  大光樓的左側,用漕船捎帶來的楞木和松板搭成了一個倉廒。說是倉廒,不如說是戲臺。大小高矮都要比實際的倉廒小得多,倉廒裡也沒有糧食。只不過開漕儀式上要進行漕船入廒的表演。一隻粗笨的廒梯直通廒頂,倉廒上下也是披紅掛彩、閃光奪目。

  陳天倫雖說已經多次見過了開漕時節的壯觀,可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或局外人觀看的。現在,他已經正式成了一名年輕的軍糧經紀,成了一名參與者和當事人。一大早,他就帶著斛頭、督管來到臨清衛山東前幫。陳天倫穿著開氣長衫,系著腰巾,踩著千層底布鞋,手裡拿著軍糧經紀密符扇。再加上他新刮的頭皮,白裡泛青,越發顯得雄姿勃發,意氣昂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