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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夏雨軒心疼地說:「一頭豬才有多少裡脊呀?其它地方不也是肉嗎?何況還有五臟六腑呢?統統扔掉了多可惜?」

  常書辦說:「夏大人有所不知,用這種方法將豬打死,叫做去汙取精,豬在奔跑中使精華聚集,污穢沉澱,豬身上的所有精華都集中在了裡脊上,其它地方則腥臭不堪食。」

  夏雨軒聽常書辦如此之說,還是不大相信。難道豬的身上精華只有這麼一點兒,而污穢卻有那麼多嗎?果真如此,那麼我們平時所吃的豬肉,大部分不都是污穢嗎?怎麼聞不到什麼腥臭?夏雨軒心裡這麼想,嘴裡卻不再發問。久居通州,他可知道碼頭的深淺,千萬不能小看一個小小的書辦。能攪起大浪,掀翻大船的往往不是蛟龍巨鯨,而是躲在暗處的烏賊鱉龜。

  金簡又犯起了急脾氣:「我說常書辦,你別總賣關子了,這天河樓給了你多少好處呀,你這麼賣力地給他宣揚。多好吃的東西一過嗓子眼兒都是屎,香在嘴裡,不是還照樣臭在屁股上嗎?」

  正在夏雨軒如此認真負責地品嘗著每一道菜的時候,金簡卻說出如此粗俗噁心的話來,實在是大傷胃口,大煞風景。金簡也確實如此,他可不像夏雨軒那樣將品嘗當成享受。他只吃,只往肚子裡塞,剜在籃裡的才是菜,同樣,也只有塞進他肚子裡的才算他自己的。他一著入口,只要覺得好吃便大咀大嚼,狼吞虎嚥。看著他那樣子,夏雨軒總覺得他在暴殄天物,一切精華在他的嘴裡都化作了污穢。

  常書辦聽金簡這麼一說,馬上隨聲附和著:「金大人說的實在是至理名言,咱老祖宗茹毛飲血,我看也沒有這麼多講究。吃東西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活命,就是把豬肉狗肉驢肉馬肉以及五穀雜糧都變成自己的肉……」

  金簡不耐煩地打斷了常書辦的話:「行了行了,我要是有錢呀,什麼都不買,就買你這張嘴。給你豎根杆兒,你能爬到月亮上把星星說得眨巴眼兒。來來來,先喝酒吧,我可等不及了,我剛才敬夏大人那三杯酒還沒喝呢。敬者先幹,話我都說完了,就直接喝三杯吧。」

  金簡說著,咕咚咕咚,揚起脖子,一連灌進了三杯酒。在夏雨軒看來,這酒不像是灌進了肚子裡,倒像是倒進了泔水缸裡。

  金簡的酒癮發作起來,各位也只好陪著他往肚子裡灌酒。他敬了夏雨軒,夏雨軒要喝三杯,許良年、常書辦、徐嘉傳也同樣都要陪著喝三杯。緊接著,夏雨軒回敬金簡三杯,各位也都陪著喝三杯。接下來是許良年敬夏雨軒,夏雨軒回敬許良年。許良年敬金簡,常書辦敬金簡、許良年、夏雨軒,徐嘉傳敬金簡、許良年、夏雨軒、常書辦……就這樣,車軲轆來回轉,酒桌上觥籌交錯、酒話連篇、熱鬧非凡。一時間,花枝巷雅座裡再也沒有花香花影花語花情,滿屋裡蒸騰著濃烈的酒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再看看四個朝廷的五品大員和大權在握的書辦,一個個滿臉通紅,眼睛冒火,唾沫橫飛,一片極其忘我、放浪形骸的張狂之態。

  就在這烏煙瘴氣中,又上來了兩道菜。一盤是駝峰,一盤是鵝掌。小夥計端上菜來報了菜名,席上人的心思都在酒上,誰也沒有注意,連怎麼烹製的都沒有聽清。

  常書辦卻是個執著的美食家,他趁著大家打酒官司的時候,不失時機地向夏雨軒介紹了這兩道菜。常書辦說:「把選好的四頭駱駝拴在樹上,然後用滾燙的開水朝馱峰上猛澆,將駱駝活活湯死,然後再把馱峰割下來烹製。這鵝掌呢,更是邪門,把64只白鵝關進鐵籠子裡,在籠子下面燒火。白鵝怕燙,就在鐵籠子裡你擁我擠地奔跑。怎麼奔跑也逃不出鐵籠子,直到鵝掌都被燒熟了,再把鵝弄出來,剁掉鵝掌,把整個鵝都扔掉……」

  夏雨軒酒還沒有喝多,開始時他還極有興致地聽著。聽完以後,他覺得一陣心驚肉跳。老天也實在是不公平,同是天賜的性命,怎這麼多的性命都是供給人吃的呢?吃也罷了,還吃得如此殘忍。這些性命在被吃之前,還要經受如此殘酷的折磨,怎麼這老天也不管一管呢?

  想到這些,無論那馱峰和鵝掌如何美妙,他也絕無一飽口福的興致了。更何況,現在酒精也確實把口舌都麻醉了,再好的東西也嘗不出味道了。

  夏雨軒如此,金簡和許良年更是如此。酒席上,但凡美味佳餚,一定要搶先上來。酒喝起來,誰也不知道桌子上還有什麼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酒上,在酒詞酒話上,在張揚酒態上。還有更具魅力的東西能把人從酒杯上吸引過來嗎?

  有,當然有。

  女人。

  ***

  夏雨軒剛要再舉杯敬酒,只見常書辦朝門外把手一招,便風吹楊柳般地飄進來三個女人。雖已到了河開燕來的季節,但是春寒料峭,三個女人卻過早地紗綢短褂,裸露著嫩藕似的胳膊和初雪般的酥胸。三個女人鴨子似地唧唧嘎嘎地進來以後,便覓食般地撲向三個坐在上首的男人:「哎呀金老爺、許老爺,還有這位眼生的老爺,我們姐仨給你們請安了。金老爺和許老爺怎這麼長時間不來了,是又遇上相好的了吧?哎呀,也難得今日格還能把我們想起來,我們得好好陪陪您……」

  一個小巧玲瓏的女人徑直撲向許良年,扳著許良年肩膀就往他的懷裡鑽。

  另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從後面摟住了金簡,雙手從他的上衣領口伸進去,摸索著他那肥肥厚厚的胸脯子:「瞧瞧,我們金老爺又上瞟了,瞧這肚子,懷孕8個月了,還是龍鳳胎……」

  另一個女人像是剛出道的,臉紅紅的,看著兩個姐妹都放肆地糾纏起了男人,大概也想跟夏雨軒親昵,可又縮手縮腳,猶猶豫豫。

  金簡懷裡抱著娃娃臉,卻還顧得上為別人著想,實在難得。他沖著常書辦叫了起來:「怎麼就來仨妞兒呀?你們兩個怎麼不找呀?」

  常書辦說:「還是三位大人盡興吧,我們在一邊伺候著。」

  金簡不高興了:「什麼話,我們吃飯你們可以伺候著,我們跟姑娘開心,你們摻什麼亂?快快,再叫兩個來。」

  常書辦看了徐嘉傳一眼,徐嘉傳起身,又朝外招了一下手。夏雨軒看出來了,姑娘們就在門外等著,這兩個人就等著金簡發話了。

  兩個姑娘挓挲著翅膀跑了進來,母雞找窩兒一樣往常書辦和徐嘉傳的懷裡紮。常書辦和徐嘉傳也是此中高手,立即很自然地將姑娘攏在懷裡。

  這突然出現的5個窯姐兒,讓夏雨軒感到很尷尬。讀書人出入青樓娼寮,歷來是件很風雅、很時髦的事。沒有人干涉,也沒有人笑話,中國文人許多淒涼婉約、感人肺腑的傳世之作,都是在妓院和妓女身上獲得靈感的。至於風流才子與風塵女子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更是不勝枚舉。但是大清有一條規矩,官吏不許狎妓。這個禁忌自從頒佈那天起,恐怕就沒有真正發生過作用。相反的,越是禁忌,越深誘惑;禁忌越嚴,氾濫越甚。連民間都有勸賭不勸嫖的古訓,朝廷自然也有自知之明,到了以後,對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話又說回來了,管又能管住誰呢?連某些皇帝不是也微服出宮,到窯子裡去嘗個新鮮嗎?

  但是,禁忌總是禁忌,禁忌只不過讓人做得更隱蔽、更巧妙而已。像金簡和許良年這樣大張旗鼓地席間招妓,夏雨軒還是第一次見到。站在他身邊的小妓女放不開,他自己也拉不下臉兒來,一時間竟然幹在那兒了。

  許良年看著夏雨軒身邊的妓女,問:「還是個雛吧?」

  他懷裡的妓女說:「可不是,鮮嫩得很,一掐一股漿兒。」

  金簡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什麼漿兒,是白的嗎?」

  許良年懷裡的妓女說:「要白漿兒得掐老爺您。」

  金簡更加淫穢地說:「我的漿兒你掐可掐不出來。」

  許良年懷裡的妓女說:「掐不出來我就給您捋。」

  金簡懷裡的妓女不幹了:「得了吧,老爺是我的,憑什麼讓你給老爺捋,老爺還留著讓我給他吹簫呢。」

  金簡拍著妓女的小臉蛋兒說:「瞧瞧,還是柳絮會伺候人。」

  這時候,夏雨軒知道了金簡懷裡的妓女叫柳絮。讓他奇怪的是,妓女們對這兩位五品大官不稱大人,而稱老爺,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金簡和許良年跟妓女打情罵俏,夏雨軒卻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

  許良年已經看出了夏雨軒「娼道」不深,打不開局面,怕委屈了夏雨軒,便將自己懷裡的妓女拎出來:「去,你去伺候夏老爺,上點兒騷勁兒,讓那個雛兒來陪我吧。」

  許良年懷裡的妓女甩搭甩搭地扭過來,緊挨夏雨軒坐下來,藤蘿似地往他身上攀緣著。

  夏雨軒一邊躲閃著,一邊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藤蘿般的妓女軟軟地說:「回老爺,我叫杜鵑。」

  金簡一聽,高聲叫起來:「哎,你不是叫小鵪鶉嗎?怎麼又叫杜鵑了?」

  杜鵑調皮地說:「我就叫杜鵑。」

  金簡問:「那你不是叫小鵪鶉了?」

  杜鵑說:「不是,就不是。」

  金簡用筷子指著桌子上的那盤鵪鶉蛋說:「這是不是你下的蛋?」

  杜鵑說:「要是我下的蛋,也是老爺您的種。」

  金簡夾起一個鵪鶉蛋,舉到杜鵑面前:「來,自己下蛋自己吃,這叫作骨肉還家。」

  杜鵑躲閃著:「我不吃,還是老爺您自己吃吧,您吃了說不定還能下一窩兒小鵪鶉蛋呢。」

  許良年說話了,像是下命令:「跟金老爺怎麼說話呢?沒大沒小的,快伸嘴把鵪鶉蛋接過來。」

  杜鵑果然非常聽話,張開鮮紅的小嘴唇,接金簡送上的鵪鶉蛋叼在嘴裡。

  金簡說:「你要是不想吃,就給夏老爺吧。」

  杜鵑立刻心領神會,伸過叼著鵪鶉蛋的小嘴唇,沖著夏雨軒的嘴邊送過來。

  夏雨軒實在不好意思,狼狽地躲閃著。

  杜鵑卻鍥而不捨,扳著夏雨軒的肩膀,非要把嘴裡的鵪鶉蛋吐進他的嘴裡不可。

  餐桌上一片哄笑。

  夏雨軒突然心裡一動:小鵪鶉這個名字怎這麼熟呢?像是不久前有人向他提起過,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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