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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05章

  甘戎得了疑心病,用陳天倫的話說,還病得不輕。她沒日沒夜地在漕運碼頭上轉著,看到哪個女孩兒都像蘭兒,看誰都像是劫持蘭兒的人。如果她認定了一個人可疑,就一直跟蹤著人家,直到把人家的底細弄得水落石出為止。

  她嫌女孩子家在碼頭上晃來晃去不方便,就換上一身男裝,長袍馬褂,青衿小帽,一副俊俏的讀書人模樣。這樣一來,不但十分方便,到哪兒還都能受到歡迎。

  這一天傍晚,她又盯上了一個人。

  此人是從漕船上下來的,後面還跟著兩個隨從,兩個隨從一個背著竹簍,一個背著包袱。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懷疑上了這一夥兒人,她甚至覺得那個竹簍裡就藏著蘭兒。

  這三個人走過石壩,又穿過土壩,再往前走就進了大王廟。大王廟在通州城東關外河沿,因它前面的兩扇門臉上各雕著一個蛤蟆,當地人便稱之為蛤蟆寺。蛤蟆寺前面有一個黃色的亭子,亭子裡面豎著塊石碑,碑上刻著有關漕運的法律規定。其中有一條規定就是,漕船以外的所有客船、貨船均不得在亭子以北靠岸,以免貽誤漕糧的收兌。亭子北邊,就是著名的土石兩壩了。

  大王廟或曰蛤蟆寺是運丁們頂禮膜拜、進香獻供的地方,各幫漕船按規定日期抵通之後,都要進廟拜大王。

  甘戎尾隨著這三個人進了蛤蟆寺,緊驅幾步,躲在了廟門後面。廟裡有正殿一座配殿兩座,中間還有一個戲樓。在正殿與配殿之間,都是遊廊相接,回廊九曲,富麗堂皇,彩漆油繪,香煙繚繞。

  三個人進了廟門進了正殿,甘戎也隨之閃進來,潛伏在大王塑像的後面。為首那個人先向大王進了香,然後又從隨從手裡接過一個竹子編織的盤子,盤子上面蓋著一塊黃綾子。那個人將竹盤子上面的黃綾子揭開,雙手高高捧起,恭恭敬敬地向著大王跪下來。甘戎定睛一看,原來竹盤裡裝著的是一條青花蛇,她不由得身上哆嗦了一下。這運丁們也真怪,用什麼進供不好,為什麼單單用這可怕的蛇呢?甘戎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怕,卻偏偏怕蛇。她不願意在這裡久留,這大王廟裡邪祟太重,便悄悄地溜了出來。

  甘戎出了蛤蟆寺,還是放不下那三個人。時間不長,那三個人從廟裡出來了,又徑直朝黃亭子南邊的一家飯店裡走去。甘戎又趁機跟蹤上來。

  這家飯店叫天河樓,是漕運碼頭上有名的高檔飯莊。三層磚木結構的小樓,飛簷翹脊,雕樑畫棟。樓的基座一半跨著堤岸,一半懸在水上。這家飯店的東家姓侯,山西人,除了這家飯店,還在城裡開著錢莊,是個富甲一方的人物。這裡的廚師據說有好幾位是從皇宮裡出來的,都有幾手做菜的絕活兒。而到這裡來用餐的,多是腰纏萬貫的富商大賈和達官貴人,再有就是碼頭上的政要和幫首了。這裡指的是大餐,都說店大欺客,天河樓卻不是這樣。侯老闆非常明白得人得財的道理,所以立下了嚴格的店規店章:童叟無欺,貧富鹹迎。

  大餐之外,亦有家常菜肴,專門為接待那些阮囊羞澀的風雅之士。甚或販夫走卒,流浪藝人,進得門來也會收到笑臉迎接。買賣不分大小,賺一文錢獲一份人心。天河樓的生意重要,可名聲信譽更重要。

  飯店的高檔還有一點可以證明,高懸在樓眉上的「天河樓」三個鎦金大字,竟然是乾隆皇帝的御筆。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在大運河登舟,天河樓都要準備幾個精緻可口的菜肴奉獻上去,深得乾隆皇帝的讚賞。

  甘戎見那三個人進了天河樓,也大搖大擺地踱了進去。一進門,就嚇了她一跳。滿店的小夥計個個聰明伶俐、乾淨利索、嘴勤腳快,見有客人進來,齊刷刷地喊了起來:「裡面請啊,您哪……」緊接著,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涼拌粉皮,拉薄剁窄,多加芥茉……」,「我的那個菜馬前啊……」這叫做鳴堂,京城的大飯館裡多是這個規矩。做生意講究紅火,飯菜飄香,刀勺亂響,滿堂熱鬧,顯得格外有生氣。北京人好擺譜,把吃飯當成樂子,當成交際,當成身份。到這樣的飯店裡,這麼多人前呼後擁著,左右伺候著,聽著順耳,吃著舒坦,花錢不冤,特別的有「爺份兒」。所以飯吃完了,都扔下幾個賞錢,玩的就是這個派。這時候,堂頭一聲高喊:「劉四爺看賞,大洋兩塊……」堂頭的話音未落,滿堂夥計,伙房廚師,洗菜的,刷碗的,打雜的,包括賬房先生,甚至飯店的東家都一齊高喊:「謝謝啦……」就這滿堂歡實勁兒,讓賞了錢的客人覺得臉上特別有光彩,心滿意足地出了大門,下次吃飯肯定還到這裡扔錢。

  甘戎雖說出身在官宦人家,又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可是到大飯店來的機會並不多。越是大家的女子,越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行不露足,笑不露齒。多虧甘戎是滿族旗裝,才能有此方便。

  一個小夥計把她朝一張靠窗子的座位那邊領,她卻搖了搖頭,揀賬桌附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小夥子在她面前一站,將手裡的白手巾往左肩上一搭,熱情地說:「您想要點兒什麼?」

  甘戎一愣,她本來沒想到這裡吃飯,可是跑了半天,肚子也確實餓了。吃點兒什麼好呢?

  小夥計見她猶豫,就滿口生花地向她報起了菜名:「涼菜有醬牛肉、熏小魚兒、辣肚絲兒、花生仁兒……炒菜有焦溜肉片、京醬肉絲、宮爆雞丁、蔥爆羊肉、木須肉、攤黃菜、溜肝尖兒、炒腰花兒……」

  甘戎畢竟是大宅門裡長大的,到哪兒都不怵陣、不怯場,還時不時地耍一下小姐的脾氣。她的心思一直在被她跟蹤的那三個人身上,哪有工夫聽小夥計在她耳邊亂鴰噪,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制止了小夥計繼續報菜名:「行了行了,你給我來半斤肉絲炒餅,一碗雞蛋湯就行了。」

  大飯店的夥計就是不一般,儘管受到了顧客的白眼,可仍然是不急不火,滿臉堆笑,絲毫沒有減弱半點兒的熱情,他聽完甘戎點的飯食以後,馬上沖後廚高喊著:「半斤肉絲炒餅,一碗甩果湯,馬前啊……」

  甘戎這才知道,雞蛋湯到飯店裡該叫甩果湯。管它呢,愛叫什麼叫什麼。

  賬桌前面那一幕卻讓甘戎有點兒驚心,三個人當中為首的那位正從包袱裡往外掏著元寶,50兩一錠的雪花銀元寶,他一連掏出了8錠,齊刷刷地擺在了賬桌上,像蹲上了八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乾瘦得如同笤帚疙瘩一樣的帳房先生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輕描淡寫地問:「就一桌?什麼時候?」

  那位客人謙卑地問:「後天行嗎?」

  賬房先生搖起了頭:「後天哪兒行?有的菜提前三天就得上灶,您還得給我們留點兒採買的工夫吧?」

  那位客人說:「那您說,最快什麼時候?」

  賬房先生說:「最快也得2月29,打著4天的工夫。」

  那位客人有點兒為難:「3月1號就開漕了,我怕來不及,這樣吧……」那位客人說著,又掏出兩錠元寶擺在帳桌上。

  賬房先生並不為錢所動,他把擺滿桌子上的所有元寶往外推了推,謙虛地說:「這實在難為小店了,還是請先生到一家大飯莊去吧。」

  那位客人急了:「什麼大飯莊,在這漕運碼頭上,還有比天河樓更大的飯莊嗎?」

  賬房先生說:「當然有啦,妃子樓,漕運飯莊,可都是天字號的。」

  那位客人急忙說:「不不,求求您了,您多幫忙,29號就29號吧,我哪兒也不去,就認准您這兒了。」

  賬房先生做出一副非常勉強的樣子:「那就請先生留下尊姓大名吧。」

  那位客人說:「臨清衛山東前幫領運官徐嘉傳。」

  賬房先生這才將那些元寶一個一個往錢櫃裡塞,那位客人千恩萬謝,點頭哈腰地走了。

  都說店大欺客,甘戎總算見識到了。可令她奇怪的是,這家大店對她這類小顧客倒是熱情有加,對那位送來金山銀山的大主顧怎麼反倒板起了臉呢?

  那三個人在歡快的鳴堂聲中出去了,甘戎急忙將盤子裡的肉絲炒餅塞進嘴裡,又端起雞蛋湯往下沖了沖,也急急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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