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鐵麟悻悻地走了。他握了握手裡攥著的那枚和闐羊脂玉胡桃,身上冒起一股涼氣,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

  還有令他不解的是,那個自稱姓姚的茶葉商人,總是在他眼前晃動,遊魂附體似的,揮之不去……

  ***

  出了沙竹巷胡同,沿著北果市來到通州大街,鐵麟便一直朝運河兩壩走去。

  初春時節,說不上陰天還是晴天,擦著地皮的小風乾冷乾冷的,天地間也是灰濛濛的,連掛在頭頂上的太陽也像是封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遮住了它應有的溫暖和光亮。臨近開漕時節,通州城裡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其中有南來漕船的運丁,北來駝隊的商旅,更多的則是像候鳥一樣前來覓食的扛夫、車夫、縴夫和砸冰的、縫窮的、掃街的,當然也有賣藝的、討飯的、做小買賣的等等。人雖不少,卻步履匆匆,影影綽綽,無聲無息,像一群夢遊者,又像是在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裡的遊魂……

  鐵麟的心境也是如此虛無飄渺、懵懵懂懂、很不真實。

  他穿過浮橋,登上位於大運河東岸邊上的漕運老店,揀了一個靠著窗子的位子坐下來。還沒到中飯時間,雖說他早上食米未進,肚子也像腦袋一樣空蕩蕩的,卻沒有一點兒胃口。為了應付自己,為了打發時間,為了合理地占著這個位子,他要了兩碟小菜,一瓶紹興老酒。

  大運河開始解凍了,鉛灰色的冰層像熟透了的豆莢一樣慢慢地鼓脹著、爆裂著。一股新鮮透亮的河水從冰淩裡鑽了出來,溢出河面,沖刷著一塊塊碎裂的堅冰。河灣的樹蔭下,厚厚的冰層還頑固地封閉著河面。一條漕船被牢牢地鑲在冰層裡,露出了上面的船幫和桅杆。鐵麟想到,這是去年留下來的一隻脫幫的漕船。時有這類事情發生,漕船延誤了回空的時機,寒風驟降,便被大運河留了下來。該讓砸冰的預先將這條漕船清理出來,免得耽誤今年漕船抵通靠岸。鐵麟在其位便開始謀其政了。

  「先生,看個相吧。」一個令人心悸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鐵麟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他的對面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穿著一身破舊的粗布青衫,頭上包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花頭巾,一副老巫婆的怪模樣。鐵麟心裡一陣厭惡,他沒好發作,一個堂堂的二品大員,怎能輕易向一個可憐的女人發脾氣呢?

  女人得寸進尺,繼續攬著生意:「先生貴人貴相,非官即商,該是前呼後擁才對,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呀?」

  鐵麟懶得理睬她,可仔細看了看,卻發現這個女人雖說穿著寒酸,臉上卻沒有半點兒污垢,素面朝天,眉眼卻還清爽。特別是她說話,雖說語氣輕佻,卻也不俗不賤,似有幾分見識。

  女人見鐵麟沒有將她趕走,便抓住了這筆生意不放,仔細地相起面來:「先生命宮飽滿,山根之上光明如鏡,學問皆通,該有大富大貴之命……只是眉角散亂,魚尾易位,似是移遷之患……說患也未必,說福也未可,大患倚於大福,大福伏於大患。看來先生要受一些坎坷磨練之苦……」

  幾句話,竟然說得鐵麟動了心,他看了看這個怪怪的女人,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女人又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地說:「先生五嶽均勻,中嶽高隆,四瀆流暢,江垂淮闊,前倉豐盈,後倉堅實……天呀,您是倉場上的大人吧?」

  鐵麟一驚,脫口說:「不要胡說。」

  女人睜大了眼睛,看著鐵麟:「我……我這可不是奉承您,您這命上可掛著相呢。」

  鐵麟揮手制止了她繼續說下去:「不必說好聽的,我卦資照付。你說說我眼下有什麼難處吧。」

  女人眼睛盯著鐵麟:「難處?您說的是眼下?」

  鐵麟說:「對,眼下,就是這會兒。」

  女人喃喃地說:「父象神游不定,母象灼灼若燃,看來先生不是求神不遇,便是捉鬼未遂……也就是說,您想辦的事,沒辦成;您想找的人,沒找到。」

  鐵麟牢牢地盯著女人的眼睛。

  女人並不驚惶,侃侃說道:「先生問眼下,我只說眼下。」

  鐵麟心裡一沉:「你什麼意思?」

  女人說:「沒什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鐵麟問:「除了眼下,你還知道什麼?」

  女人說:「天機不可洩露,說破了恐怕對先生不利。」

  鐵麟知道自己遇上了高人,但仍故作鎮靜,轉開話題問:「你除了麻衣神相,還會什麼?」

  女人說:「我還會摸骨。」

  鐵麟感到奇怪:「摸骨?是算命還是治病?」

  女人說:「又算命又治病。」

  鐵麟脫口問:「你是誰?」

  女人說:「碼頭上都叫我唐大姑,不信您去打聽打聽,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鐵麟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唐大姑說:「半巫半醫,半人半鬼,半是遊仙,半是乞丐,半是良家賢婦,半是風塵浪女。」

  鐵麟開著玩笑說:「這就怪了,我原來遇上的是一個拼盤。」

  唐大姑冷冷地說:「你們京城的俗語叫作折籮。」

  鐵麟說:「你既然如此神通廣大,在通州地面上怕也是知道深淺的人,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唐大姑平靜地說:「先生只管問。」

  鐵麟猶豫了一下:「你知道有個叫小鵪鶉的女人嗎?」

  唐大姑聽到小鵪鶉的名字,立刻驚愣住了。她惶惶地看著鐵麟,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

  鐵麟心裡一驚,忙問:「這麼說,你認識小鵪鶉?」

  唐大姑急忙說:「不,不……不認識。」

  說著,唐大姑急忙站起身來,扭頭就往外走。

  鐵麟想攔住她,已經晚了,唐大姑逃跑似地離開了漕運老店……

  ***

  鐵麟離開了漕運老店,便雇了一頭毛驢,沿著運河大堤,朝張家灣的方向走去。張家灣是古漕運碼頭,現在仍然是客貨碼頭重地,繁華熱鬧並不亞於通州。何況又是漕運古鎮,十步之內必有先賢遺址。鐵麟此去,一是察看運河解凍通航情況,二是想查訪一下曹雪芹家的後人。前一個目的達到了,後一個目的當然一無所獲。不過這是意料之中,也不覺得怎麼沮喪。只是這一天他遇上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總覺得神志恍恍惚惚的,如夢如幻,很不真實。

  回到通州城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不想回倉場總督衙門,便又找了個小茶館坐下來,邊打發無聊的時光,邊聽茶客們街談巷議,也算是瞭解一些社情民意吧。

  從小茶館出來,街道兩旁的鋪面已經是燈火輝煌了,幌旗飛舞,金匾高懸。行人縷縷行行,吆喝聲此起彼伏。酒樓飯店裡飄出的是誘人的香氣和悅耳的鍋勺聲響,還有絲竹伴著歌伎的靡靡之音。想不到通州城的夜市,竟然比北京的鼓樓大街還熱鬧一些。

  鐵麟在大街上信步走著,突然前面哄亂起來,人們紛紛向後奔逃躲避,像是發生了什麼不測之災。緊接著,在人群的後面,便出現了一頂四人抬的藍呢大轎,轎前旗鑼傘扇,肅靜回避,大紅燈籠上寫著「通州正堂」四個大字。前面開路的衙役揮著皮鞭,虎狼般地驅趕著躲避不及的行人。一個小小的通州知州,在堂堂的天子腳下,竟然如此威風又如此橫行霸道。壓抑了一天的煩悶頓時化作怒火,鐵麟想都沒想,便大步向前,橫在路中央,擋住了藍呢大轎。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上來,朝著鐵麟的頭上舉鞭便打。

  皮鞭未落,藍呢大轎便停下來,緊接著一聲喝斷:「不得無禮!」

  從藍呢大轎上出來的是通州知州韓克鏞,剛才他正在轎中得意洋洋地朝左右窺視,突然轎子停了下來,抬頭一看,見轎前橫擋著一個人,他認出了是戶部侍郎鐵麟,朝廷的二品大員,新任倉場總督。又見衙役揮鞭要朝他抽去,立刻驚嚇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的衙役要是打了總督大人,那還了得?他顧不上多想,急忙下轎,打響馬蹄袖,撩起長袍跪下請罪:「通州知州韓克鏞拜見總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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