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梓夫 > 漕運碼頭 | 上頁 下頁


  鐵麟昂著頭站在路中央,看也不看韓克鏞一眼,冷冷地問:「貴州如此興師動眾,是通州地面上發生了什麼敵情匪案嗎?」

  韓克鏞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回總督大人,卑職只是例行查夜,不知大人微服私訪,望大人恕罪。」

  鐵麟說:「貴州例行查夜,何罪之有。倒是你們如此喝天喊地,就是有什麼盜賊也早已退避三舍了。」

  韓克鏞誠惶誠恐地說:「大人教訓得極是,卑職馬上喝退左右,也學著大人微服夜查。」

  鐵麟聽韓克鏞一說,靈感一閃,立刻生出一條妙計,便說:「好啊,貴州既然想微服夜查,本官倒極想跟貴州一起走走,入鄉問俗嗎?」

  韓克鏞說要微服夜查,不過是想把鐵麟應付過去,沒想到鐵麟卻認真起來。沒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卑職能跟隨大人微服私查,正好聆聽教誨,只是大人太辛勞了。」

  鐵麟高興起來:「好了,那就快脫掉你這身官服吧。」

  ***

  鐵麟拉著韓克鏞,在運河兩壩碼頭上轉悠了有一個時辰。論年紀,韓克鏞恐怕比鐵麟還要大上幾歲。韓克鏞又每天鯨吞海飲,養得肥頭大耳,肚鼓腰圓。他隨著鐵麟大步流星地走了兩圈,早已累得氣喘吁吁、臭汗精濕了。鐵麟也出來一天,一天來食欲不振,心境萎頓,這會兒拉著韓克鏞遛了遛餿腿,反倒精神起來,肚子也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向韓克鏞提議說:「咱找個小酒館喝兩杯怎麼樣?我請客。」

  韓克鏞一聽,高興得差點兒叫起來:「哎呀,哪能讓大人您破費呢,怎麼也得讓卑職盡一點兒地主之誼呀。」

  鐵麟跟他也不計較,朝前後看了看,便拉著他進了一家叫做逍遙居的小飯館。

  大概是太晚了的緣故,小飯館裡已經沒有一個客人了。一個年輕的夥計正在收拾桌凳,準備上板打烊了。見有客人進來,小夥計忙放下笤帚過來招呼:「二位請坐,想要點兒什麼?」

  鐵麟揀一張乾淨一點兒的桌子坐下來,又示意讓韓克鏞坐下。韓克鏞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地坐在鐵麟的對面。

  鐵麟對小夥計說:「還沒封火吧?隨便給我們炒兩個熱菜,燙一壺酒。」

  小夥計忙說:「剛好,火還沒有封,您稍候,馬上就來。」

  果然,小夥計去了一會兒,就端上來兩個熱菜:一盤滑溜肉片,一盤溜肝尖,還有一壺燙好了的老白乾燒酒。

  韓克鏞慌忙站起身來,為鐵麟斟上酒。

  鐵麟這會兒的興致蠻高,對小夥計說:「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了吧,來,陪我們喝兩杯,隨便說說話。」

  小夥計果然是個隨和人,立刻接過韓克鏞的酒壺,一邊張羅著斟酒,一邊打橫坐了下來。

  鐵麟心境好,話便多起來,問小夥計:「你們這家飯店位置不錯,生意還好吧?」

  小夥計說:「生意還可以,就是賺不到錢。」

  鐵麟奇怪了:「生意好為什麼賺不到錢呢?」

  小夥計說:「哎,別提了。層層扒皮,層層拔毛,賺三個,交兩個,剩下一個也攥不住,刀子對著,拳頭舉著,只要保命,就得舍錢。」

  鐵麟問:「你說的都是誰呀?誰這麼厲害呀?」

  小夥計說:「誰?誰的來頭都不小,誰都惹不起。您知道咱通州老百姓的頭上有幾層天?」

  鐵麟說:「不知道,說說看。」

  小夥計扳著指頭說:「一朝廷,二漕運,三直隸,四順天,五東路,六知州,七青幫,八魔頭,九盜賊。您聽聽,九層天壓在頭頂上,您說老百姓還喘得上氣來嗎?」

  鐵麟說:「你說的這九層天我還不大明白,前面那六個好懂,這七青幫,八魔頭,九盜賊是怎麼回事呀?」

  小夥計說:「青幫您不知道嗎?」

  鐵麟說:「知道是知道,難道他們也欺負通州的百姓嗎?」

  小夥計說:「怎麼不欺負?老百姓就是塊肉,誰都想撕一塊,誰都想啃一口。除了官廳,最厲害的就是青幫了。對了,您二位是幹什麼的?可千萬別招惹他們。」

  鐵麟說:「正要向你請教呢。我們是外地人,到這兒來討債。欠我們錢的人不僅不還債,還想抵賴。我們想到知州衙門去告他們,你看該怎麼辦?」

  小夥計一聽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別別,千萬別,要告狀也別在通州衙門告,還是到別的地方告吧。」

  鐵麟問:「為什麼?」

  小夥計說:「通州這地面上流傳著一句話:藍呢轎,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說的就是知州韓大人。告訴您吧,您要是告狀,不但錢要不回來,就是要回來也得傾家蕩產。」

  鐵麟說:「你可不要胡說,我聽說這韓知州還是蠻廉潔的。」

  小夥計說:「哼,廉潔,他要是廉潔,天下就沒有贓官了。這個人是有名的鐵耙子,專門能摟錢。就拿我們這個小飯館來說,今天筵席稅,明天地面稅,後天經營稅,沒有一天不來要錢的。他要錢還有絕招,差不多每月都辦事。上個月給丈母娘過生日,大大小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得去隨份子,少則十幾兩銀子,多則幾百兩銀子,辦一次事就斂萬八千兩銀子。您說他黑不黑?聽說,這韓知州的官是花銀子買來的,官當上以後就拼命地摟錢,得把花出去的銀子加倍地賺回來。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鐵麟偷偷地看了看韓克鏞,韓克鏞只顧低著頭喝酒,用袖口遮著臉蛋子。

  鐵麟見小夥計很健談,又問:「韓知州這樣橫徵暴斂,老百姓沒有抗捐不交的嗎?」

  小夥計說:「抗捐不交?誰敢呀?您剛才不是問八魔頭是怎麼回事嗎?這八大魔頭,是通州地面上的八大害。一大天,二麻十,貓三狗四豬五牛六馬七羊八。您聽我跟您說,這一大天,姓馬,只因為他是個軍糧經紀,盈字號,排行老大;老二姓石,滿臉麻子,外號麻十;貓三姓毛,人稱毛老三,狗四姓苟,叫苟老四;豬五姓朱,牛六兒姓牛行六,馬七是馬老七,羊八姓楊,從小就叫楊八。這八個魔頭都是一幫混混兒,欺行霸市,搶男霸女,明奪暗掠,幹盡了壞事。這些人各管一段,各有各的地盤。在他們的地盤上做生意,得給他們交保護費,誰敢跟他們對抗,輕者打得你斷兩根肋骨,重者要了你的命。」

  鐵麟問:「他們這麼胡作非為,衙門不管嗎?」

  小夥計說:「衙門管他們?笑話!他們就是韓知州豢養的八條狼狗,韓知州跟他們勾結在一起幹盡了壞事。」

  鐵麟問:「他們怎麼勾結呢?」

  小夥計說:「韓知州不是喜歡撈錢嗎?有人打官司告狀是最好的撈錢辦法,衙門大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嘛。上個月,就在這河面上,牛六兒把人家一個進城走親戚的小媳婦強姦了。小媳婦娘家人告到州府衙門,您猜怎麼著?韓知州把人家的錢財都敲詐光了,這牛六兒也沒抓起來。」

  燈光太暗,韓克鏞又用衣袖遮著臉,所以看不清他是什麼表情。他只是一聲不響,低頭喝悶酒。不過,能讓他這樣聽著小夥計沒鼻子沒臉地數落著,也算是很有點兒涵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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