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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姚阿姨的身體在二十世紀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錯,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說,臉皮是拉出來的,乳房裡含有矽橡膠,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臉上有點疼。將來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也許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這些人造的成分後面,她已經老了,作起事來顛三倒四,而且做愛時沒有性高潮。每回幹完以後,她都要咬著手指尋思一陣,然後說道:是你沒弄對!她像一切學物理的女人一樣,太有主意,老了以後不討人喜歡。我把寫成的傳記帶給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搖頭,然後寫了一個三十頁的備忘錄給我,上面寫著:

  「1·我何時穿過黑?2·我何時到香山掃過地?」等等。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最近是否吸過可卡因?」我告訴她,F不是她,她驚叫了一聲「是嗎?」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我舅舅)後來的樣子就不足為怪了。小姚阿姨的話說明,只要F不是她,這篇傳記就是完全可信的了。這是個不低的評價,因為雖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還是我舅舅。比之有些傳記裡寫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們本人,這篇傳記算是非常真實的了。

  3

  我舅舅1999年住在北京城,當時他在等動手術的床位,並且在寫小說。有一天他到公園去玩,遇上了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F。後來F就到了他的小屋裡,看他寫的未發表的小說。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叵測而且不可抗拒的。說明了這一點,其它一切都迎刃而解。F坐在椅子上看小說,磕著瓜子,覺得很cool。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她覺得很舒服。後來她決定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就把右手朝我舅舅的大概方位一撈,什麼都沒撈著。於是她吐出嘴裡的瓜子皮,說道:你上哪兒去了?坐近一點。然後她接著磕瓜子,並且又撈了一把,結果就撈到了我舅舅的右耳朵。然後她順著下巴摸了下來,一路摸到了領扣,就把它解開,還解開了胸前的另一顆扣子,就把手伸進去。她記得我舅舅胸前有個刀疤,光滑,發亮,像小孩子的嘴唇一樣,她想摸摸那個地方。但是她感到手上濕漉漉的。於是她放下了椅子腿,轉過身來一看,發現我舅舅像太陽底下暴曬的帶紙冰糕,不僅是汗透了,而且走了形。於是她就笑起來:喲!你這麼熱呀。把上衣脫了吧。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我舅舅想道:我別無選擇,就站了起來,把上衣脫掉放在床上,並且喘了一口粗氣。F又看了三四行,抬起頭來一看,我舅舅赤著上身站在門口。我已經說過,我舅舅是虎體彪形的一條大漢,赤著上身很好看。F又發現我舅舅的長褲上有些從裡面沁出的汗漬,就說:把長褲也脫了吧。我舅舅脫掉長褲,赤腳站在門口。F低下頭去繼續看小說,而且還在磕瓜子。門口有穿堂風,把我舅舅身上的汗吹幹了。我舅舅垂手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累,就把手扣在腦後,用力往後仰頭。這時候F忽然覺得脖子有點酸,就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我舅舅趕緊垂手站立,F繼續磕瓜子,並且側著頭,眼睛裡帶有一點笑意。我舅舅馬上就想到了自己的內褲有點破爛。眾所周知,我舅舅那輩人吃過苦,受過窮,所以過度的勤儉。後來她把稿紙一斜,把瓜子皮倒在了地上。然後穿上高跟鞋,站了起來,放下稿子,拿起了自己的包,走到我舅舅面前說:你的內褲不好看。我舅舅的臉就紅了。然後她又指指我舅舅的傷疤,說道:可以嗎?我舅舅不知所云於是不置可否。於是她就躬下身來,用嘴唇在我舅舅的傷疤上輕輕一觸,然後說:下回再來看你的小說,我折好頁了,別給我弄亂了;然後就格登格登地走掉了。我舅舅把門關上以後,到衛生間沖了涼,然後就躺倒睡著了。一直睡到了下午,連午飯都沒吃。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的胸口是涼冰冰的,如果把耳朵湊上去,還能聽見後面很遙遠的地方在咚咚響。她也很喜歡他的那塊刀疤,不僅用嘴唇親吻,還用鼻子往上蹭。這種情況我撞上了好幾回:小姚阿姨半躺在我家的長沙發上,頭髮零亂,臉色飛紅;我舅舅端坐在她身邊,胸前的扣子敞開了三四個,雙手放在膝蓋上,像一隻企鵝一樣直挺挺。小姚阿姨說,如果親熱得太久,我舅舅就會很有君子風度地說:我覺得有點胸悶。她覺得我舅舅的表現像個胖胖的、脾氣隨和的女孩子見了甜食,非常可愛;但我覺得這種聯想不僅牽強,而且帶有同性戀傾向。

  我覺得小姚阿姨對我舅舅有很多誤解,舉例言之,我舅舅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平和。她就說:聽你舅舅說話,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其實不然,我舅舅的每一句話都是按數理邏輯組織起來的,不但沒有錯誤,而且沒有歧義;連個「嗯嗯啊啊」都沒有。像我這樣自由奔放的人,聽見他說話,不僅覺得他討厭,而且覺得他可恨。事實上,他非常古板,理應很招女人厭。但是像小姚阿姨這樣的女人,根本等不到發現他古板,就和他粘到一塊了。

  現在小姚阿姨很不樂意聽我說到我舅舅,倒願意聽我說說F。我到她那裡以後,她總要把我讓到臥室裡去,然後她就坐在床上,對著我摳起了腳丫子——當然,你不要從字面上理解,實際上她是用各種工具在修理趾甲,不過那種翻來掉去的勁頭,就像是在摳腳丫。這個時候她穿著一件短睡衣。雖然她的腿和腳都滿漂亮,我也不愛看這個景象;所以我就說:你可以到美容院去修腳。她答道:等我官司打贏了吧。就在專注於腳的時候,她問:F長得什麼樣?我說:你猜猜看嘛。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寫到過,她塗紫眼暈,用紫唇膏?我說:對呀。她就低下頭去,繼續收拾腳,並且說:這女孩一定是黑黑的。我心裡說:我怎麼沒想到呢;趕緊掏出個筆記本,把這件事記下來。她還說:用綢帶打領結,脖子上的線條一定是滿好看的。而且她不怕把整個腿都露出來,一定挺苗條的,但個子不太高,因為穿著高跟鞋。高鼻樑大眼睛,頭髮有點自來卷——帶點馬來人的模樣。然後她就問我:F到底長的什麼樣。我說:假如不是你告訴我,我還真不知是啥模樣。後來她要看F的相片,我就照這個樣子到畫報上找了一個,是泰國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掃到計算機裡,又用激光打印出來,中間加工了一下,所以又不能說完全是那位空中小姐——這幅相片我還要用來做插圖,可不要吃上肖像權官司。得到照片以後,小姚阿姨端詳了她半天,說道:挺討人喜歡的。我能不能認識一下?我說:你要幹嘛?搞同性戀嗎?把她頂回去了。否則就要飛到泰國去,把那位空姐的母親請來,因為假如F近二十年前是這位空姐的模樣,現在准是空姐的媽了。這件事可以這麼解釋:F1999年在北京,後來領了任務到泰國去,在那裡嫁了人,生下了這位空姐。我這樣治史,可謂嚴謹,同時又給整個故事帶來了神秘的氣氛。但是這樣寫會有麻煩,所以就把這些細節都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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