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未來世界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家住在一樓,所以就像別人家一樣,在門前用鐵柵欄圍起了一片空地作為院子。我們住的樓房前面滿是這樣的空地。有人說,這裡像集中營,有人說像豬場,說什麼的都有。但我對這個院子很滿意。院子裡有棵臭椿樹,我在樹下放了一張桌子,一個白色的甲板椅,經常坐在那裡冥思苦想。在我身邊的的白布底下遮著裝修廁所剩下的瓷磚和換下來的蹲式便器。在便器邊上有個小帳蓬,有時我在裡面睡上半夜,再帶著一身蚊子咬的大包躲到屋裡去。這是一種哲學家的生活。有人從來沒過過哲學家的生活,這不足取。有人一輩子都在過哲學家的生活,當然也是沒出息的東西。那一年我十三歲,等到過了那一年,我對哲學再也沒有興趣。在那棵樹下,那張椅子上,我得到了一些結論,並把它用自己才認識的符號記在紙片上。現在我還留著那些紙片,但是那些符號全都認不得了。其中一些能記得的內容如下:每個人的一生都擁有一些資源,比方說:壽命,智力,健康,身體,性生活;有些人準備把它消費掉,換取新奇、快樂等等,小姚阿姨就是這樣的;還有人準備拿它來賺點什麼,所以就斤斤計較,不討人喜歡。除了這兩類人,還有別的種類,不過我認為別的種類都屬笨蛋之列。我非常喜歡小姚阿姨那類人,而且我又對她的肉體非常的著迷;每當我想到這些事,那個茄子把似的小雞雞就直挺挺的。但是這種熱情有幾分來自哲學思辨,幾分來自對她肉體的遐想,我就說不清楚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我對哲學的愛好並不那麼始終如一。我想孔夫子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他說:予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未見」當然包括自己在內,他老人家一定也迷戀過什麼人,所以就懷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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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髮,白晰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只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裡睡時叮的。夜裡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裡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臟。

  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歷史學家,歷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臟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

  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面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傢伙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裡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週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個信箱裡,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裡,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裡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裡面准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裡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裡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臺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裡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著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翹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裡的兩條腿。她還從包裡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裡面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裡,低著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裡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面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裡,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

  我現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裡,F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個奧地利的歌劇團到北京來演出,有大量的票賣不掉,就免費招待中學教師,小姚阿姨搞了三張票,想叫我媽也去,但是我媽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間。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戲。我舅舅的手始終壓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終掐著我的脖子,否則我會跳起來跟著唱。等到散了場,我還是情緒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語。小姚阿姨說,這個戲我沒大看懂。什麼夜後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舅舅就說:莫紮特那年頭和現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說,莫紮特在和大家打啞語。我也不是莫紮特,不知他說的對不對。總而言之,那個戲裡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顯得很地道。我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家討債公司,雇了一幫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禮,跟在欠帳的人屁股後面,不出半天,那人准會還帳。我說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顯然受了這些故事的啟迪。但是這些人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欠了他的帳,也不是人家要殺我們,而是我們不知他們想幹什麼,而且他們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著看著舉起杯子來說:再給咱來點水。我舅舅就去給她倒了水來。她把開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來磕,還覺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憑良心說,我舅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是挺好看的。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

  現在評論家們也注意到了F穿著黑衣服,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確切地說,她是我的黑暗心理。這位評論家甚至斷言我有變性傾向,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於把自己閹掉。我認為把睾丸割掉可不是鬧著玩的,假如我真有這樣的傾向,自己應該知道。另一位評論家想到了党衛軍的制服是黑的,這種胡亂比附真讓人受不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認,這的確不容易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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