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似水柔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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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天夜裡,阿蘭就是這麼交待自己,當然,小史一句也沒有聽到,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講出來,只是在心裡對他交待著。或者他聽到了沒有往心裡去。不管怎麼說,小史當時不是同性戀者。他想聽到的不過是些驚世駭俗的下賤之事。因為這個原故,所以雙方對那一夜的回憶不盡相同。說實在的,小史對於同性戀者的行徑知之甚詳,他們在廁所裡鬼混,肛交,口淫等等。這些故事他早已經聽得不想再聽。他只是想要聽聽阿蘭怎麼吃「雙棒」,並且想要知道他怎麼雙手帶電。但是阿蘭說:這些事是瞎編的,或者是別人的事,以訛傳訛傳到了他身上。這使小史很不開心,要求他一定要說點什麼。阿蘭就沒情沒緒他說起他的初次同性戀經歷:和高中一個姓馬的男同學的事。這件事在非同性戀者聽來索然無味,他在姓馬的男同學家裡,先是互相動了手,然後又用嘴。阿蘭嘗出了該男同學的味道——他是鹹的。這件事使他體會到性的本意,那就是見到一個漂亮的棵體男子,在你面前面紅耳赤,青筋凸顯,快樂的呻吟。同時品嘗到生命本來的味道。當時他想道,自己是這樣的溫順,這樣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這些話使小史很是反感,覺得阿蘭很賤,甚至想要馬上就揍他一頓。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對這件事有了新的體驗。他很想聽阿蘭的「事」,在聽之前很是興奮;聽到了以後,又覺得阿蘭很賤。與其說他憎惡阿蘭曾經獲得的快感,不如說他憎惡這種快感與己無關。這就是是說,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戀的種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戀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會每次值夜班都要聽同性戀的故事。 12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阿蘭的書,想明白了阿蘭當時為什麼不想談到自己的同性戀經歷和同性戀戀人,而喜歡談不相干的事,這謎底就是:阿蘭愛他,而他要求阿蘭談這些,是因為當時他不愛他。他終於打開了阿蘭的書。阿蘭的書裡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在古代的什麼時候,有一位軍官,或者衙役,他是什麼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長得身長九尺,紫髯重瞳,具體他有多高,長得什麼樣子,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宮牆下巡邏時,逮住了一個女賊,把鎖鏈扣在了她脖子上。這個女人修肩豐臀,像龍女一樣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監獄裡去,讓她飽受牢獄之苦,然後被處死;也可以把鎖鏈打開,放她走。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後一種情況下,他把她還給了她自己。實際上還有第三種選擇,他用鐵鍊把她拉走了,這就是說,他把她據為己有。其實,這也是女賊自己的期望。 阿蘭在書裡寫道:正是陽春三月,嫩柳如煙的時節,那位衙役把她帶到柳樹林裡,推倒在烏黑的殘雪堆上,把她強姦了。然後,她把自己裹在被汙損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蘭說:鐵鍊的寒冷、殘雪的汙損,構成了慘遭姦污的感覺。她覺得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小史想到這件事的始未,覺得阿蘭簡直是有病了。阿蘭的書,阿蘭在那一夜裡對他講到的一切、還有阿蘭對他的愛情,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個萬花筒。而這三件事在阿蘭那裡就變得很清楚。這就是,在阿蘭寫到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裡,看著小史猙獰的面孔,感受了他對他的輕蔑。這些感覺就幻化成了那個女賊在樹林裡慘遭蹂躪,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殘雪之上。這個女賊就是阿蘭。雖然如此,假如不把阿蘭對小史的愛考慮在內,這個場面還是脈絡不清。 13 阿蘭說,有些事情當時雖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寫在這本書裡。他坐在床墊上,回味著自己的書。這本書並不完整——書不能是完整的想像,想像也不能是完整的書。其實,阿蘭的想像還包括了那個衙役的性器,堅硬如鐵,殘忍如鐵,寒冷也如鐵,正向他(她)的體內穿刺過來。這是刑訊,也是性。但是,這個想像就在他的書裡失去了。阿蘭想到,也許他還要寫另外一本書,直言不諱地談到這些感覺。 阿蘭說,這本書當然產生於他對小史的愛情,甚至可以說,完全產生於他和小史在派出所裡度過的漫長的一夜,雖然已經失去了很多,但還是原來的樣子,只要想到這本書,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攏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攏在胸的同時,他就勃起如堅鐵。阿蘭把毛巾被撩起了一點,看看自己的那個東西,又把它蓋上。這東西好像是愛情的晴雨錶。阿蘭覺得它並不是很必要,因為他是這樣的柔順,供污辱,供摧殘;而那個張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蘭的中學時代就要結束的時候,公共汽車被逮走了,送去勞教,當時的情景他遠遠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臉盆和其他的一堆東西,走到警察同志面前,放下那些東西,然後很仔細地逐個把手腕送給了一副手銬。這個情景看起來好像在市場上做個交易一樣。然後,她抬起並在一起的兩隻手,攏了一下頭髮,拿起放在地上的東西,和他們走了。這個情景讓阿蘭不勝羡慕——在這個平靜的表面發生的一切,使阿蘭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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