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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那一夜裡主要的事是:阿蘭向小史交待自己的事情。這是因為天太熱,前半夜睡不成覺,還因為派出所裡蚊子很多,總之,小史在值夜班時總要逮個同性戀來審一審,讓他們交待自己的「活動」,以此消閒解悶。那一夜逮住的是阿蘭,他交待的不只是「活動」,所以那一夜也不止是消閒解悶。

  阿蘭從地下站起來時,兩腿好像不存在了,過了一會兒,它們又變得又疼又麻。但是他儘量不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現在小史就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夢中情人,又是他的奴隸總管……稍微猶豫了一會,阿蘭就開始說。他想的是: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在那漫長的一夜裡,阿蘭這樣交待自己:「我小的時候,一直呆在一間房子裡。這間房子有白色的牆壁和灰色的水泥地面,我總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顏色灰暗、油膩膩的積木,而我母親總是在一邊搖著縫紉機。除了縫紉機的聲音,這房子裡只能聽到櫃子上一架舊座鐘走動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停下手來,呆呆地看著鐘面,等著它敲響。我從來沒問過,鐘為什麼要響,鐘響又意味著什麼。我只記下了鐘的樣子和鐘面上的羅馬字。我還記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蠟,擦得一塵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覺得它冷。這個景象在我心裡,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裡的砂子一樣,也許要到我死後,才能從這裡分離出去。我從沒想過要走出這間房子,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時候,我母親把我招到身邊去,一隻手搖著縫紉機,另一隻手解開衣襟,讓我吃她的奶。那時候我已經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夠到她的乳房,至今我還感到它含在我嘴裡,那個軟塌塌的東西,但是奶的味道已經忘掉了。到現在我不喝牛奶,也不吃奶制品。我母親在喂我之前,喂我之後,和喂我的時候,始終專注於縫紉。她對我無動於衷。當然,我還有父親,但是他對我更是無動於衷。我小時候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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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蘭所交待的另一件事情是這樣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時,已經到了上中學的年齡。」

  「上學路上,我經常在佈告欄前駐足。佈告上判決了各種犯人,『強姦』這兩個字,使我由心底裡恐懼。我知道,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像的事情。還有一個字眼叫做『姦淫』,我把它和廁所牆壁上的淫畫聯繫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馬上就會被別人發現。對於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羞恥感,只有恐懼。說明了這些,別的都容易解釋了。」

  「班上有個女同學,因為家裡沒有別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會的老太太押到班上來,坐在全班前面一個隔離的座位上。她有個外號叫公共汽車,是誰愛上誰上的意思。」

  她長得漂亮,發育得也早。穿著白汗衫、黑布鞋。上課時,阿蘭久久地打量她。下課以後,男生和女生分成兩邊,公共汽車被剩在了中間。「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強姦、姦淫。與其說是她的曲線叫我心動,不如說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人睡之前,我勃起經久不衰;恐怖也經久不衰。」

  「公共汽車告訴我說,她跟誰都沒幹過。她只不過是不喜歡來上學吧了。這就是說,對於那種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沒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認自己和社會上的男人有來往,於是等於承認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徑。因此就在批判會上被押上臺去鬥爭。…

  「我至今記得她在臺上和別的流氓學生站在一起的樣子。那是個古怪的年代,有時學生鬥老師,有時老師鬥學生。不管誰鬥誰,被押上臺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夢裡也常常見到這個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長著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臺去鬥爭,而且心花怒放。」

  「在夢裡,我和公共汽車合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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