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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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紅拂在楊府裡是許多美麗的處女之一,提到楊府裡許多美麗的處女,就會使人想到植物園裡熱帶花卉的花房。這裡有悶熱的氣候,還有許多美得詭異的花。她在其中,有時候裹在頭髮裡從花園裡走過,從頭髮裡露出一張漂亮的小臉和別人說話,一邊說,一邊吹著臉上的髮絲。說完以後又匆匆走開,留下一路模糊不清的處女香氣。或者她坐在長凳上,好像一顆黑色的蠶繭,從髮絲下露出一隻小腳來。這只腳像嬰兒的腳一樣稚嫩,足以讓拜腳狂者崇拜一輩子,而虯髯公就曾經是這樣的拜腳狂。假如她把腿翹了起來,就會露出光潔的小腿。這提醒人們,她什麼都沒有穿,身上除了頭髮一無所有。虯髯公看到了這個景象,想到她竟是這樣的赤身裸體,就心跳不己。等到她後來鉸短了頭髮,露出了模特兒的身材,在河灘上和李衛公做愛,情況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中最大的一個變化,就是她不再是處女了。 假如紅拂知道了虯髯公在這樣想,就會去質問他:我是不是處女,和你有什麼關係?這說明她不是明白事理的人。她是不是處女,和所有的人都有關係,尤其是和虯髯公有關係。虯髯公是偉大的劍客。假如現在還有這樣的人,我們大家的命都懸在他的手裡。他知道了我和小孫幹的事,就會闖到我們家裡來,把我們倆連床一揮六段,讓我們都找不到下半截。雖然我和她的屁股長得不一樣,被砍了一劍後未必還能記得住到底有什麼不一樣。這個例子是說明我們活在世上必須要循規蹈矩,以免刺激了別人。 而像虯髯公那樣的人則必須小心翼翼,以免受了刺激。這樣說是假設虯髯公和我們一樣。都是群眾,只是分工不同。等到紅拂和李衛公在河灘上不自重的做愛,刺激了虯髯公之後,他就再也不能當群眾,非當頭頭不可了。這是因為在此之前,虯髯公的全部心靈都在紅拂身上,嗅著她模糊不清的異香,撫摸著她飄忽不定的髮絲,跟蹤著她輕靈的腳步,最後卻發現她在光天化日下翹起腿來和別人一一!對於一個群眾來說,這是無法可想的。你可以把她殺掉,卻不能要求她什麼。而頭頭就不同了。從古至今,頭頭這個詞用一句話便可概括,就是對別人的權力。真正的頭頭不得哮喘病,眼睛也不會凸出來。 虯髯公後來當了很大的頭頭,但還是管不到紅拂,所以還是不能沖銷紅拂對他的刺激。因此他就對自己進行思想改造。思想改造這個詞在西方被叫做洗腦,這是一種曲解。腦子這種東西在人活著的時候是洗不著的,只能由自己進行改造。而且正如我們過去聽說的,越是當了頭頭,就越需要思想改造。以虯髯公為例。未當頭頭之前被一個漂亮女人刺激著了,所以後來就覺得女人還是不漂亮為好。 我想,我是把加州伯克利刺激著了。他現在每天都來找我,談教科書稿的事,讓我給他帶研究生的事,以及合寫論文的事,總之沒好事。我覺得這個刺激和性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闖到我屋裡來時,桌子上有時還有一盒避孕套未及收拾,床上還放著小孫的性感內衣,但他都視而不見。這一定是因為我在他眼皮底下證出了費爾馬。我也把小孫刺激著了,她不但買了性感內衣,還買了一管藥膏,抓在手裡伸到我鼻子底下讓我看,但是這個距離對於老花眼來說實在是太近了。 我問她這是什麼東西,她說是豐乳霜,「你不是嫌我不豐滿嗎」?這純屬誤會。但是她說:你給我抹上!後來那管藥膏就放在衛生間裡。我看不清楚拿它刷了一回牙,雖然覺得味道不對就吐了,但是整整一天感覺都很壞,自覺得滿嘴要長出乳房來。這個刺激和性大有關係。不管是哪一種的刺激,都能夠激發別人來做我的頭頭,還能激發我服從別人的領導。這就是我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我和加州伯克利一道出去,他總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助手、合作夥伴(在正式場合,後半句他常常忘掉)王二。我想到自己的滿頭白髮和老花眼,總害怕風大了把他舌頭吹走。而小孫現在只用女上位一種姿式,還要象徵性的掐住我的脖子。這使我感到不像性生活,倒像是受到了嚴刑逼供,只是不知她想叫我招些什麼。虯髯公受到的刺激也是來自性的方面,所以他必須要當頭頭。而在東方,頭頭的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在性的方面。既要改造自己,也改造別人。 有關這一點,我有個實例,就是上禮拜在系裡,遇上已婚女職工在發洗衣粉。工會的老太太扯著粗礪的嗓門吼道:沒上環的不准領!環者,節育環也。有人問道:我們使套,不行嗎?回答是:不行!我不知到有多少人受了這種刺激後改為上環,但是一一你管人家使什麼幹嗎?這件事使我聯想到虯髯公在扶桑發肥皂。你知道,扶桑人最喜歡乾淨,而扶桑又不長皂角樹,鯨油肥皂就是生活的必需品。那種東西是草木灰和鯨油一起熬出來的,雖然像牛糞一樣,但就如中國的鹽一樣,嚴禁私人製造。每月他都派人到村裡去發這種東西,那個人還高叫著:沒懷孕的不准領!有人說道:我們剛結婚,每天都幹,快懷上了。先領不行嗎? 回答是:不行!這說明他喜歡看到每個女人的肚子都圓滾滾的,好像蟈蟈一樣,這說明她們在為扶桑王國的興旺出力;或者看到她們乳房扁平,陰毛稀疏的躺在那裡,好像挨了餓的蝨子,這說明她們已經出過力了。現在需要的是讓她們再次出力。在這種時刻假如他腦子裡出現了紅拂在河裡的樣子,就給腦袋狠狠的一巴掌,把她拍出去。這是因為當頭頭的人看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在沙洲上和男人性交就會受不了。這兩個狗男女正在臭美,而這種臭美居然和頭頭沒有一點關係!但是一個扁平的女人在家裡幹這件事就不同了。這裡面沒有臭美的成分,而且不管是和誰幹,都是給我造孩子哪。 這說明了什麼叫頭頭素質——它就是某個人全力的營造一個新世界,不管這個世界實質上是多麼糟糕。而我就沒有一點頭頭素質。加州伯克利提拔我當教研室主任,主要工作是在每週五下午兩點半組織全室同仁開會。我總是提前到達會場,刷出五把茶缸子(這是全室的人數),仔細燙過,以防肝炎傳染;等大家都來了以後,我給大家沏上茶,就坐到屋角去抽煙——小心翼翼地不要舔破煙紙,不要把煙絲吃進嘴去。不知為什麼,大家一提到我當了室主任這件事就要捧腹大笑,甚至在地上打滾。我有三個男同事,兩個女同事,女同事之中有一個長得像狒狒。這樣講,不知道漏掉了誰沒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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