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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六

  我們從書上可以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名人,還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交情如何,誰是誰的人等等,就是不知道他們吃什麼東西,那些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據我所知,紅拂和李靖躲在菜地裡時,吃的是熬芋頭和煮茄子。芋頭不是北方產的小芋頭,蒸熟了綿軟那種;而是南方的獨頭大芋頭,二三十斤一個,越熬越硬,最後就變成一鍋白湯加上幾塊碎磚頭的模樣。而茄子不是北方的大圓茄子,嫩時紫得發黑;而是南方的長條茄子,有黃有綠,只是頂上帶一點紫色,煮了以後軟綿綿糟兮兮,吃到了嘴裡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兩種東西在烹調時有很大的簡便性,既不需要油,也不需要鹽,只需要若干柴火。我們插隊時沒東西吃,頭頭們就讓我們吃這些東西,還說這都是現在才能吃到的美食。但是我越吃越覺得難吃,吃芋頭覺得它太硬,噎得透不過氣來;而吃茄子感覺相反,只覺得嘴裡有一堆軟軟的東西往下鑽,好像嗓子裡進了爬蟲,毛骨悚然。我絕不是個膽小鬼,所以當時吃下了很多煮茄子,但是後來絕不去碰這種草本的果實。但是紅拂的情形和我有很大不同,她以前吃過的一切和這兩種物質有本質的不同,所以也就不知如何來評價。

  她一邊吃一邊看李靖的臉色,心裡想:只要他一皺眉,我就說難吃;只要他一匝嘴我就說好吃。但是衛公始終毫無表情,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發表意見。後來她就想:發表什麼意見幹啥,我就跟著瞎吃算了。這說明她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這樣的好處是不存偏見,壞處是顯得呆板。吃完了飯,李靖又拿吃剩的芋頭湯刷牆,紅拂也跟著刷。她覺得這件事比較有意思,就說:你別管,我都刷了。根據這種敘述,紅拂說她躲在菜地裡時最為幸福,也是一種神話。那裡不過是一大片窪地,裡面充滿了菜園子味,聞慣了的人一定會說很難聞。

  但是紅拂沒有聞慣——楊府裡到處都是麝香味、檀香味,濃烈得能熏死蒼蠅;人吸多了那種氣味,也會覺得頭暈眼花,鼻塞氣重——她聞到了這種氣味,倒覺得鼻子通暢,神清氣爽。那裡還有好多蚊子,但是不大叮她。據那些蚊子反映,紅拂的血味道古怪,和以前吸到過的血大不一樣,再說她的皮膚太緊湊。叮起來有困難。

  早上她醒來時,一團冷冰冰的白色霧氣闖到房子裡面來,還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用撲過來的姿式睡在她懷裡,頭髮粗糙的像馬鬃一樣。他渾身冰涼,肌肉堅實,用手指輕輕一捏,感覺捏了一匹馬。他身上還有一股種馬的氣味。這種感覺莫可名狀,所以她想:這就是幸福罷。這種將信將疑,捉摸不定的情緒持續了很久,直到李靖當了衛公,建好了長安城,還是沒有改變。而衛公每天早上醒來時,看到自己躺在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懷裡,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記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終日勞作,但並不太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這是因為他腦子太多,一個腦子幹的事,另一個一點都不知道。與此同時,那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像發了瘋一樣滿城找李靖,卻總找不到。

  過了十天的期限,他們的腦袋也被砍掉,然後送到四門去懸掛。因為這一回人數較多,頭頭們派了四個劊子手,還派來了四輛牛車,供運輸人頭之用。為了把頭分得平均,在砍頭以前先把他們分成了四隊,臉上分別寫上了「東」、「西」、「南」、「北」,好像一些麻將牌。砍完了以後把他們堆在牛車上運走,這時候那些人頭詫異怎麼會有如此多的人擠在自己臉上,就彼此瞠目而視。李衛公從自己家裡逃走後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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