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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五

  我自覺得是精力不夠充沛的人,和紅拂是一樣的。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能夠睡覺是一種幸福。伴隨著睡眠到來的是漫長真實的夢。根據我的統計,一個小時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睡覺可以大大地延長生命。另外一方面,醒著也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可幹,除了胡扯淡,就是開會。所以後來紅拂說,躲在菜園子裡的時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那個時期真實和夢境都混為一體——死柳樹的黑色剪影,籬笆上藍色的喇叭花,窪地裡的積水,表面上蒙滿了飛蟲,偶爾飛進房裡來的大如車輪的白蝴蝶,等等。她還在三十多度的緯度上看到了北極光,這是地理學家無法想像的。她拿出一個皮面大本子給別人看———那些別人都是些達官貴人的小姐,不良少女之類——裡面是衛公在土地廟裡給她畫的裸體像,因為畫的是她,她就以為是自己畫的了,這是個不小的疏忽。

  她還告訴她們說,大幅的都丟了,真是可惜呀。那些女孩傳閱那本畫冊,畫冊裡有一幅紅拂的身體全是些棱面。有人就說:這是立體主義罷。紅拂大笑著說:什麼立體主義!這是睡茅草硌的!還有人神秘兮兮地問道:紅拂阿姨,當時性生活一定很和諧吧。她馬上就警覺起來,說道:不能告訴你們,你們是未成年人。別人勸了她一陣,她才說:衛公傢伙很大。再過了一會,她就什麼都說了,而且還格格地笑了一陣。既然如此,還不如當初不警覺。警覺了以後再講這些,腐蝕青少年的罪名就更加鐵板釘釘。

  和我們相比,虯髯公是精力充沛的人,所以他就當了大頭兒——扶桑國王,把腰板挺得筆直,一天到晚主持會議:臣子們的御前會,後妃會,王子會,公主會,每週還要接見鄉下來的老人,忙得不可開交。不管家裡家外,事無巨細,他都要過問。所有的人都說他是好國王,只有後妃們對他不滿意,因為他身上纏著紅拂的頭髮,像個大蠶繭,而且睡覺也不肯解下來。那些女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棕包。有時有人氣不憤,想要切腹自殺,他又一本正經地召見,勸解。

  勸解無效又一本正經地安排一切:自殺穿的衣服,切腹用的刀,等等。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個女孩子走進指定的房間,在四角點上蠟燭,就在人家找准了肚臍眼要下刀子的時候,他又一頭撞進去說:務請鋪好席子,拜託了!血水流到了地板上要招螞蟻。假如不是扶桑少女,准會一刀捅到他喉嚨裡去。但她只是鞠上一躬。說道:哈依!有一點我們都要承認:扶桑人比我們抗折騰。

  紅拂從楊府裡逃走之後,雖然頭頭們並沒有責備虯髯公,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這件事其實是合情合理的,你想想看,假如楊府逃了一個歌妓,頭頭們出賞格緝拿,豈不顯得頭兒貪戀女色,很沒有水平?另外,懸賞緝拿又會使歌妓們覺得自己很稀罕。而另一方面,假如紅拂逃了就讓她逃了那也是不行的,這樣所有的人都會逃光。解決這個矛盾的方法就是要有不需要頭頭們講話就會出來做事的人,而虯髯公就是這樣的人。他還知道紅拂是和李靖跑了,因為跑以前紅拂老是打聽李靖。

  因此他就請了長假,到酒坊街、土耳其浴室一類李靖過去常去的地方打聽。而打聽這種活兒虯髯公幹起來最為熟練,他像一切劍客大俠一樣,總是天一黑就換上夜行衣,到所有的人窗下偷聽,一聽見裡面性交的人屬通姦性質,就闖進去把他們砍成四半。而官府來驗屍時,一看是四半,馬上就知道是劍客所為,不再追究了。

  有關虯髯公的所作所為,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雖然他口口聲聲說道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他永遠愛她,其實這是個神話。而要解釋這個神話,起碼要提到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他和紅拂之間既沒有肌膚相親,又沒有海誓山盟,假如他真的終身不渝地愛上了她,那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很高尚。第二,他說自己只愛紅拂,這樣可以吊吊後妃們的胃口;至於害死了多少女孩子他倒是不在乎。第三,他當扶桑國王雖然是合法的,工作也是無可挑剔,但畢竟是外國人。

  扶桑的愛國志士們喝醉了酒,總要大吼大叫:咱們堂堂扶桑,難道沒人了嗎,讓外國人當國王?然後就去刺殺他。虯髯公雖然多次遇險,但總是毫髮無傷。他幾乎是刀槍不入,因為身上纏了一寸多厚的人頭髮。身為扶桑王,滿身纏這些揀來的東西,弄得又餿又臭,又長痱子又長蝨子,總要有點高尚的理由罷。紅拂就是這個理由,因為頭髮就是她的,雖然她後來不要了。

  解釋了這些,就該說到有一陣子虯髯公想把紅拂抓回楊府,以便亂棍打死葬入萬人坑,並為此到處奔忙。當然,虯髯公又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確實決定了在紅拂被逮回去行將被亂棍打死時給她講講情。但是我們都知道,像這種講情連狗屁都不頂。像這類狗屁一樣的講情話我聽得多了。比方說,在分房會上有人這樣講:分房首先考慮某主任——然後是某教授——當然了,像王二那種與人合居的情形我們也該適當考慮一下。別人都考慮過了,拿什麼來給我適當考慮?我聽了這種話,總是說道:不要考慮不要考慮,我使得挺好的,鄰居是女的,還很漂亮。他們聽說我這樣的男光棍和一個漂亮單身女人住一套房子,當然很是痛心,但是房子緊張,也無法可想。我講這些話其實一點用沒有的,但是對狗屁就是要頂它一下,最起碼要讓狗肛門出氣不暢。

  我說小孫很漂亮,這也是一種神話,最起碼不能夠一概而論。有時候漂亮,有時候不漂亮。她剛剛睡醒時,坐在過廳裡的椅子上,失魂落魄,臉上的光澤就如死人一樣灰暗,披頭散髮,看上去就如一棵正在落葉的榆樹。她伸長了脖子兩眼發直,又有點故作深沉的模樣。但是你要是問她怎麼了,她就說:睡覺睡累了。這種說法也有一點道理:比之坐在會場上不動腦子的信口雌黃,睡覺是比較累。但是要與證數學定理相比就太輕鬆。這個女人坐在過廳裡時,身上穿一件人造絲的睡袍——那種料子假裝不起皺,其實皺起來一塌糊塗——露出很大一片胸膛。她乳房上面有好幾道皺紋,這種現象說明她趴著睡覺,壓到了那裡。作為一個女人,連自己的乳房都不認真對待,肯定是不可信任。我想她們頭頭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在圖書館裡她雖然也算是個老資格,但始終不受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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