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上一頁    下一頁


  所以我也常像李衛公那樣想:這樣的生活有啥意思。我和衛公的心靈在一部分可以完全相通,另一部分則完全不通,其它部分則是半通不通。相通的部分就是我們都在鬼鬼祟祟地編造各種術語,濫用語言,這些念頭和那些半夜三更溜進女宿舍偷人家晾著的乳罩褲衩的變態分子的心境一樣的叵測。不通的部分是我證不出費爾馬定理,李衛公是天才,而我不是。

  半通不通的就是他不夠天才或者我不夠魯鈍的地方。但是這些區別只有我才能夠體會,在外人看起來我們倆都是一樣的神秘兮兮。我能夠想像李衛公晚上在家裡畫春宮的樣子:他手裡拿了一根竹簽子做的筆,用唾液潤濕墨錠,弄得滿嘴漆黑,兩眼發直地看著冒黑煙的油燈,與此同時,煞費苦心地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明編成隱語,寫進春宮的解說詞。他就這樣給人世留下了一份費猜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在翻譯書,煞費苦心地把totalitarianism(極權)譯成全體主義。我還有一個女朋友搞婦女研究,也是煞費苦心地造出一個字——「女性主義」(女權)。

  現在這個「權」字簡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些怪詞,本身就是一種暗示。我現在寫著這個古代大科學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費苦心的把各種隱喻、暗示、影射加進去。現在的人或者能夠讀懂,後世的人也會覺得我留下了一些費猜的東西。鬼才知道他們能不能讀懂,但是不給後世留下一份費解的東西,簡直就是白活了。

  人們說知識分子有兩重性,我同意。在我看來這種性質是這樣的:一方面我們能證明費爾馬定理,這就是說,我們畢竟有些本領;另一方面,誰也看不透我們有無本領。在衛公身上,前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在我身上後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好在這種差異外人看不大出來。在他們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古怪。

  根據史籍記載,李衛公身材高大,約有一米九十五到兩米的樣子,長了一個鷹勾鼻子,眼睛有點黃;身上毛髮很重,有一點體臭。這說明他不是純粹的東亞黃種。經過了五胡亂華,這原是常有的事。當時洛陽城裡也有各方的人物。有大鼻子小眼睛的猶太人,兜售劣質的綠玻璃珠子,卻一口咬定是綠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褲子的高麗人,在路邊生起冒黃煙的爐子烤鹹魚幹賣,發出又甜又腥的味道;還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療法的原理出售各種藥材:比方說,象牙是固齒的藥材,斑馬尾巴是通大便的藥材,驢蹄子治腳墊等等,其實都是沒影的事。最不該的是說犀牛角壯陽——連想一想都不應該,角對犀牛來說不是性器官,抵架也不是性交,這裡有黑色幽默的成分,需要想一想才能知道。這些人和李靖一樣住在downtown。這個地方李靖早已住膩了,他連做夢都想搬進石頭牆裡面去。但是等到他當了大唐衛公,嘗到了這種滋味之後,卻覺得它並不是太好。他真恨不得穿上黑綢子衣服再到市場上去。假如他這樣做了,那他就是長安最老的流氓。

  我對衛公的這一點倒是深有體會——他年輕時覺得眼前到處是機會,比方說,這世界上沒有開平方的機器,鼓風機等等,這些機器都很有用,而且是別人發明不了的,而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發明出來了。我相信愛迪生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愛迪生遇到的事可沒落到衛公身上。假如他有愛迪生的機遇,中國就會有一個有千年歷史的大國際公司:WeigongLee,international。最起碼要比什麼貝爾實驗室有名得多。滿眼的機會抓不著,就有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

  四

  在李靖看來,紅拂是很古怪的娼妓,不是downtown裡所有的。但是在紅拂看來,李靖也是很古怪的流氓。其實她並不知道真流氓是什麼樣子的,只是覺得他和街頭巷尾紮堆聊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有區別罷了。李衛公身材高大,長一把山羊鬍子,眼珠子是黃的;而洛陽的流氓全是蒙古人的臉相,五短身材。李衛公說話抑揚頓挫的很好聽;而洛陽的流氓說話含混不清,好像沒鼻子一樣。因為這些原因,那些人都說李靖是個「雷子」,換言之,說他是上面派來的便衣偵探,或者是領某種津貼的線人。

  當年洛陽城裡這種人可多了,比前東德所有的雷子加起來還多。在飯館裡吃著飯,就會有個人站起來,從腰裡拿出個牌牌來,往桌上一拍說:剛才你說什麼來著?再說一遍!聽見這話的人就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長這根舌頭。胡說亂道就像今天闖了紅燈一樣,要罰五塊錢。洛陽街頭也有紅綠燈,那是兩塊牌子,上面寫著「下拐」、「回避」,遇到有要人的馬車通過時就亮出來。闖了那種紅燈會被關起來,就像今天胡說亂道了一樣。

  人家說李靖是個雷子的事,紅拂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當她站在大街上時,李靖沒有像別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樣,過一會就走過來,假裝無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乳房。這是因為那些人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個雷子。假如是真的娼妓,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叫出來:犯賤!找死!或者是:想幹?掏錢!別占小便宜!這些話紅拂都不會說,她只會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人。這是因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其實她是個歌妓。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區別。所以別人碰了她以後,她還會追上去解釋說:是真的——我沒裝假乳房。在洛陽大街上講這些話,就像個瘋子一樣。

  紅拂後來一直記著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牆之隔。假如你不走到牆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這道牆,就會以為整個世界是一個石頭花園。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裡度過。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紅拂當年站在路邊上看著泥水飛濺的大街時,她並不住在這裡。泥水飛濺的洛陽城並不是全部的洛陽城,還有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這兩者的區別很大,泥水洛陽只有娼妓而沒有歌妓,石頭洛陽只有歌妓沒有娼妓。當時紅拂是到了她不該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拐來去,覺得很新鮮。石頭洛陽裡沒有泥,也就沒有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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