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上一頁    下一頁


  據我所知,自從創世之初,知識分子就被人看不起。直到他們造出了原子彈,使全世界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情形才有所改變。李衛公年輕時被人說成大煙鬼、屁精、假洋鬼子,也沒有卑鄙到想造原子彈來威脅人類。他在土耳其浴室裡吸了一根大麻煙。迷迷糊糊地想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的證明,就像阿基米德一樣,大叫一聲「歐力卡」!光著屁股奔出澡堂跑回家去,連夜把定理寫了出來,把門板鋸了刻版,印刷了一千份,除了廣為散發,還往六部衙門投寄。其結果是後來被衙門提進去打了一頓板子,罪名是妖言惑眾,再加上那天晚上裸體奔跑,有傷風化。其實他無非是想讓當官的注意他的數學才能,破格提拔他當數學博士。挨板子的時候,他又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但是他這回學乖了,一聲也沒吭。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裡。總想考數學博士,然後就可以領一份官俸,不必到街上當流氓。這是知識分子的正經出路。但是他總是考不取。這倒不是因為他數學不夠精通,而是因為考博士不光是考數學,還要考《周易》,這門學問太過深奧,而且根本就不屬￿數學的範疇(我看屬￿巫術的範疇),所以不管他錐股懸樑,還是抽大麻,總是弄不懂。所以每次考試他只能在《周易》的考卷上寫上「大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

  這樣的卷子誰也不敢給他零分——實際上他得的是滿分———但是考官覺得他在取巧,就給他數學打零分。這種結果把李靖完全搞糊塗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把那些小學的四則運算題全算錯了,痛苦得要自殺。假如他知道內情,就該在數學答卷上也寫皇帝萬歲,這樣就能考取。但是這些事不說明李靖笨。事實上他聰明得很。那次因為投寄畢達哥拉斯定理被捉去打板子時,他很機巧的在衣服底下墊了一塊鐵板,打起來當當的響,以致那位坐堂的官老爺老問「誰在外面打鑼」。

  但是像這樣的小聰明只能使他免去一些皮肉之苦,卻當不了飯吃。當然他的聰明還不止此。打完了板子之後,他還要被拉到簽事房裡去在屁股上塗上燒酒——表面上這是為了防止傷口化膿,並且表示一下頭頭們對被責者的關心;其實是要看看是否打得夠重,是不是需要補打幾下。這時李靖把鐵板藏起來了,他的屁股上早就塗了煙灰水,看上去烏青的一大片。塗酒時,公差的手也變成了烏青一片,好像也挨了打,故而大家都說打得夠厲害。挨了這頓板子以後,李靖幡然悔悟,決定不再裝神弄鬼,要做個好流氓。出了衙門見到第一個妓女,他就把眼睛瞪到銅鈴那麼大,走上前去,不談幾何,也不談音樂,伸手就要錢。而那個女人則瞪大了眼睛說道:錢?什麼錢?這個女人就是紅拂。李靖這樣講話時,已經不像個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有話從來不明說,嫌這樣不夠委婉。

  三

  在本節裡作者首次用到了「想入非非」這個詞。對此也不能作字面上的理解。作者是指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性質。意思和弗洛伊德所說的「性欲」差不了太多。李靖在天上行走時,不光可以看到腳下污濁的街道,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景物,一直看到地平線。地平線上有一層灰濛濛的霧氣,霧氣下面是柳樹的樹冠,遮住了城牆。樹冠裡面是高高低低的房頂,還有洛陽城中高處的石頭牆。那堵牆有兩丈多高,遮斷了一切從外面來的視線。住在牆外的人只知道裡面住了一些有身份的人,卻不知道他們是誰、怎樣生活。

  李靖想過,假如再從城外運來純淨的黃土,摻上小孩子屙的屎,再多加些麻絮紙筋,就能築起一座五丈多高的土樓——你不可能把土樓修得再高,再高就會倒掉——然後在土樓上再造一座五丈高的木頭樓(木頭樓頂多也只能造到五丈高,再高也會垮),然後再在木樓頂上用毛竹和席子搭起一座竹樓,這樣三座樓合起來就有十好幾丈高了。事實上沒有人肯在那麼高的地方造竹樓,因為來一場大風就會把竹樓吹走,連毛竹帶席子你一樣也揀不回來,而且這兩樣東西都還值一點錢,別人揀了也不會還回來。但這在李靖看來並不要緊。他只想在那座竹樓被風吹走前爬到上面去,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自從有了城市以來,所有的城市都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座Uptown,一座Downtown。李衛公住在Downtown,想到Uptown去看看,這也叫想入非非。我現在得閒時,總要到學校的教授區裡轉幾圈,過過幹癮。那是一片兩層的小樓,大面積的鋁制門窗,只可惜裡面住的全是糟老頭,陽臺上堆滿了紙箱子。我喜歡從窗口往裡看,但我沒有窺春癖,只有窺房子癖。李靖在天上行走時,還看見紅拂在下面街邊上木板鋪成的人行道走著,穿著妓女的裝束。於是他把雙拐插在道邊上的爛泥裡,從空而降,截住了她的路。李衛公從拐頂滑下來時姿式瀟灑,就如一只大鳥從天上落下來,收束翅膀,兩腳認准地面。好幾個過路人都準備要喝他一句彩,只可惜他落得匆忙,不小心把懷裡那些東西摔了出來,其中有一條死蛇,好幾隻活蠍子——這都是給小販們準備的——所以那些人就把喝彩收了回去,給他一陣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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