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三


  我終於從領導那裡得到了一句贊許的話。但這話在我心中激起了最惡毒的仇恨。懷著這種心情,我把刺客們行刺薛嵩的經過重寫了一遍:從前,有一群刺客去襲擊薛嵩。午夜時分,他們摸進了薛嵩的家,摸進了這位能工巧匠的內心。他們的目的是殺死紅線,把薛嵩抓走,交給雇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是這個任務沒有完成。這是這個故事不可改變的梗概。在這個梗概之下,對那些刺客來說,依然存在著種種可能性。

  舉例來說,有一重可能是這樣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門口。那裡有座木頭門樓。打起火來一照,看到門樓上方掛了一塊柚木的匾,上面用紅油漆寫了兩個謙虛的隸字:「薛宅」。門的左側釘了一塊木牌,上面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紅線客居於此」,底下是一段苗文。據我所知,當時的苗文是一種象形文字。那段文字的第一個符號是一隻鳥,仿佛是一隻鴿子。第二個符號肯定是一條蛇。再後面是顆牛頭。但你若說它是顆羊頭,我也無法反對;隨後是顆骷髏頭,但也可能是個湖泊、一個茄子或是別的瓜果,或者是別的任何一種東西。底下還有些別的符號,因為太潦草,就完全無法形容,更不要說是辨認。據說苗文就是這樣,頭幾個符號只要能讀懂,後面就可以猜到,用不著寫得太仔細。刺客裡有一位飽學之士,他在火光下咬著手指,開始解讀這些文字。很顯然,這段苗文是紅線所書。這第一個符號,也就是鴿子,是指她自己。按照漢族的讀法,應該讀作「奴家」、「賤妾」,或者「小女子」、「小賤人」之類。第二個字,也就是那條蛇,該刺客認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雖然還不知怎麼解釋,但肯定不是個好意思。再往下怎麼讀,就很成問題。假如是牛頭,就是好意思。要是羊頭就是壞意思。總而言之,雖然是飽學之士,也沒讀懂紅線寫了些什麼。這只能怪她寫得太潦草了。這些刺客氣壯山河地來殺人,卻在門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難住,這很使他們氣餒。很顯然,這些刺客也屬學院派。學院派的妓女請來的刺客,當然也是學院派。

  後來,那些刺客說道:不管她寫的是什麼,咱們沖進去。這種幹淨利落的態度雖然帶有自由派的作風,卻正是刺客們需要的……於是一腳踹開了門,呐喊一聲殺進了薛嵩家裡。隨即就發現,好像是到了一個木板橋上,橋面下凹,這橋還有點飄飄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懸索橋,只是看不到懸索在哪裡。那些刺客停了下來,經過簡短的商議,認為既然身處險地,只有向前衝殺才是出路。於是大家呐喊一聲向前沖去,沖了一陣,停下來一看,還在那座木橋上,而且還在橋面的最低點上。於是停下來商量,這一回得到的結論是:既然身在險地,還是速退為妙。於是呐喊一聲,朝後沖去。又沖了許久,發現還在原地。然後又一次合計,又往前沖;停下來再合計,又往後沖。其實,他們根本不在橋上,而是在一個大木桶裡。這只桶由一根軸擔在空中,他們往前沖,桶就往前滾;往後沖就往後滾。前滾後滾的動力就是這些刺客本身的移動。薛嵩和紅線遠遠看到了那只桶在滾,也不來干涉,只是覺得有趣。直到天明,桶縫裡透進光來,刺客們才覺得不對,用刀把桶壁砍破鑽了出來。此時大家的嗓子也喊啞了,腿也跑軟了,自然沒有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這種說法,刺客們去殺紅線,卻沖進了一隻木桶。如你所知,這只是眾多可能中比較簡單的一種。

  還有更複雜的可能性:薛嵩的家裡是一座精心設計的迷宮,到處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環形路口、立體交叉的路口,假如不是路口,就是死胡同。到處是牆壁,牆上卻沒有門。好不容易看到一扇門,呐喊一聲沖進去,卻落進了茅坑裡。他們在裡面瞎摸了一夜,終於從原路退了回來。總而言之,刺客們在薛嵩家裡沒有找到薛嵩,也沒有找到紅線,只帶回了一大堆的感歎:這個薛嵩,簡直是有毛病!

  薛嵩的家裡還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邊停了幾隻小船。那些刺客上了船,順著兩邊都是蘆葦的水道撐起船來。從午夜到天明,從天明又撐到午夜,每個人都精疲力盡,饑腸轆轆。最後總算是回到了原來上船的地方。出於某種惡意,船上的篙、槳等等,全都難用得要命;後來才發現這些船具裡都灌了鉛,而且都灌在最不湊手的地方。那些水道的水也很淺,他們在爛泥裡撐船——甚至可以說是在陸地上行船。有很多地方的蘆葦是假的,水也是假的——是塗在地上的清漆,但在朦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撐上了山,又撐了下來;連設計這個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這些刺客的蠻力。在陸地上行舟當然很累,撐了這一圈船之後,每個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漿大泡,並且感到腰酸腿疼。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逮薛嵩。總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詭計多端,假如沒有一些他那些機關的情報,就沒法把他逮住。所以,他們就回去拷問小妓女,想要問出些有價值的口供。我已經說過,這些刺客是不可靠的。所以他們還想拷問老妓女。如果可能,他們還想拷問一切人。作為這篇小說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報。所以,我才是他們最想拷問的人。

  考慮各種可能性時,不應該把紅線扣除在外。如前所述,她和各種各樣的冷血動物都很有交情,養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還有癩蛤蟆。她讓這些爬蟲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變種。當那些刺客沖到她面前時,她打開了一個竹簍,放出她的蝦兵蟹將來:有沒有腳的蜥蜴,長的像大頭魚,全靠身體的力量在地下一跳一蹦;有碩大無比的蟾蜍,腿卻短得要命,長著三角腦袋,看上去有點像鱷魚;有身材肥胖的眼鏡蛇,長了一百條腿,所有的腿都在飛快地挪動,但因為腿太多,互相妨礙,身體移動得卻不快;還有有毒的青蛙,嘴上長著角質的凸起,張開蜻蜓般的翅膀飛在空中。這種詭計決非學院派所為。很顯然,紅線也是自由派。假如一個深山裡的苗族女孩也是學院派,只能說明學院派根本就不存在。所有這些妖魔鬼怪一起朝刺客們撲來,呲出了毒牙、噴射著毒液;嚇得他們轉身就跑。現在,他們很想找人打聽一下,這個紅線到底是個會妖術的女巫,還是僅僅患有精神病。假如是前者,他們就不想再去殺她;有妖術的人死掉以後會變成更加難纏的惡鬼,還不如不殺。假如是後者,就非殺她不可,因為他們這麼多大男人,總不能被一個女瘋子嚇跑了。總而言之,最後的結果是,如果沒有知情人領路,就找不到紅線,也找不到薛嵩。我的故事再次開始就是這樣的。而那位白億女人則朝我厲聲喝道:越編越不像樣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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