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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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用不著睜開眼睛,我就知道來到了清晨;清晨的寧靜和午夜不同。有個軟軟的東西觸著我的身體,從喉頭到胸膛,一路觸下來;我想,這是她的雙唇。還有些髮絲沙沙地拂著身體的兩側。與此同時,我嗅到她的體味,就如苦澀的荷花;還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氣,好像一團溫暖的霧。我雖然喜歡,也感到恐懼,因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我害怕她去親近那裡。也許就是因為恐懼,那東西猛地豎起來了。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討厭!快起來!我翻身坐了起來,甩著沉重的腦袋,搞不清楚誰討厭,是我還是它。 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一種深刻的變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記憶:昨天做的事情和寫的稿子還保存在我心裡,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覺得太過粗俗。從今以後,我要變得高雅些。一面下著這樣的決心,一面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做作。 因為老婆這個字眼十分庸俗,我決定把她稱作白衣女人。因為她總穿白印花布的連衣裙,那布料又總是很軟,好像洗過很多遍。所以她緊緊地裹在那種布料裡,非常賞心悅目。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順手一抄,在裙子上撚了一把。她馬上說道:別亂來啊──快起來,要遲到了。我立刻把手收了回來,放在嘴裡咬著,用這種方式懲辦這只手,心裡想著:看來,這個舉動格調不高……我該克服這種病態的愛好。我現在經常把手放在嘴裡咬,但這不再使我焦慮。因為現在我已經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就是說,我知善明惡,不再是渾沌未鑿。別的問題很快就會迎刃而解了。 對這位白衣女人,需要補充說,她騎自行車的樣子也十分優雅;因為她挺直了脖子,姿式挺拔,小腿在裙子下從容不迫地起落;行駛在灰色的霧裡──就如一只高傲的白天鵝,巡遊在朝霧初升的湖裡。……我一不小心闖了紅燈,然後一面看著路口的民警,一面訕訕地推著車子轉了回來,回到路口的白線之內。這時她滿臉都是笑意,說: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車撞一下?我認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裡齷齪的空氣,還有別人在我耳畔撤尿的聲音,由衷地答到:不想。我不想被汽車再撞一下,會撞壞的。她笑了起來,拉住我肩頭的衣服,伸過頭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還說,真逗。我還想聽到她再說什麼,但是綠燈亮了。我們又騎上自行車,駛往萬壽寺。 現在重讀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滿意。比方說,那個老妓女奶袋尖尖,長了一嘴黃鬍子,定起路來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北極熊,全無可取之處。這不是我的本意。作為失去記憶的人,我的本意總是隱藏著。按照這種本意,故事裡不該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使她是學院派的妓女。更何況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說她是一位學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氣質。我對學院派懷有極大的善意,但因為本意是隱藏著的,所以把我也瞞過了。 所以,很可能那個學院派的老妓女並不老,大約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體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細,四肢依然靈活,乳房雖然稍有鬆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來時,她並不感到羞愧。她的臉上雖有不少細碎的皺紋,但卻沒有黃鬍子,只有一些黃色的茸毛長在手背、還有小臂的外側上。總的來說,她的身體像個熟透的桃子,雖然柔軟,但並無可厭之處,只是再熟就要爛掉了。這樣描寫一個中年婦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為這說明我畢竟是善良的。實際上,這個女人不僅不老,心地也不壞,只是有些古怪;一旦決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變。假如這樣考慮這個故事,與前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難看,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或者說,有點二百五。這一點體現在她家的涼臺上。這裡有一道木欄杆,或者說是一道扶手。這道扶手有很多座子,上面安裝了一些瓷罐,裡面放著各種瓜子,有白瓜子、黑瓜子、葵花子、玫瑰瓜子、蛇膽瓜子等等,所以從外面看起來,這間房子裡住的好像不是一個妓女,而是一群鸚鵡。她經常把男人送到涼臺上,一面磕瓜子,一面歪著頭上下打量他,終於吐出了瓜子皮,搖搖頭,說道:難看死了。這是指他腰間蔑條吊起的龜頭而言。那東西吊歪了就像個吊死鬼,是有點難看。在涼臺的柱子上,掛著一束蔑條。她取下一條,拿在手裡,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解下來!這是命令那個男人把拴好的竹蔑條解下來,她要親手來拴這根蔑條。那個男人解下腰間的蔑條時,她還把手上的蔑條揉來揉去,使之柔軟;然後就像裁縫給人量腰圍一樣,把雙手伸向他的腰間,幾經周折,終於拴好了那根蔑條,吊好了那粒龜頭;然後她就退後,繼續磕瓜子,欣賞自己的傑作。這回它倒是不歪,只是仰著頭,像一個癩蛤蟆仰頭飄浮於水面上的樣子。打量了好久之後,她終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說道:更難看!就一頭沖回自己屋裡去,再也不出來了。別人來找她時,她也總在磕瓜子,歪著頭打量他的腰間;最後終於吐出兩片瓜子皮,也說:真難看──解下來罷。就自顧自進房子裡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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