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二


  根據現在這種說法,老妓女迷戀薛嵩,不只是迷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迷戀他勤勤懇懇的態度。以前,他來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拉拉臉皮,墊墊乳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老妓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這傢伙膽子大得很,只在貓屁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後來,他一面和老妓女做愛,一面撥弄她癟水袋似的乳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要是別人膽敢這樣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陣子,老妓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著棕色發亮的皮膚。頭上留著短髮,腦後還有一絡長髮。老妓女喜歡他。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交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妓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陰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黃色的鬍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鬍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退毛,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鬍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長統絲襪。有關這個拔毛器,還要補充說,薛嵩的一起作品都有太過複雜、難於操縱的毛病。如果不繁複,就不能體現自己是個能工巧匠。繁複本身卻是個負擔──我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困境……

  後來,透明把薛嵩逮住,給他套上枷鎖,押著他去幹活。因為薛嵩已有兩年多不務正業,積壓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著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會脫開枷鎖跑掉,跑到墳頭上去憑弔紅線,因為根據這種說法,紅線已經死掉了。薛嵩經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興,雖然他不會跑遠,而且總能在墳頭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這段路上又會遇上一個小姑娘,從此再變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複雜的鎖,把他自己鎖住。造鎖對能工巧匠來說,是一種挑戰。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數碼鎖,定時鎖,還有用鑰匙的鎖,那鑰匙有兩寸寬,上面有無數的溝槽,完全無法複製。這些鎖的圖紙任何人看了都要頭暈,它們還堅固無比,用巨斧都砍不開。但用來對付他自己,卻毫無用處。他可以用鐵絲捅開,也可以用竹棍捅開,甚至用草棍捅開這些鎖。假如你讓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還能用氣把它吹開。老妓女以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當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開的鎖。薛嵩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動手做。最後,他對老妓女說:大媽,這種鎖我造不出來。老妓女說:胡扯!我不信你這麼笨!此時她指的是薛嵩不會缺少造鎖的聰明。後來她又說:我不信你有這麼聰明!此時指的是薛嵩開鎖的聰明。最後她說:我不信你這麼剛好!這就是說,她不信薛嵩開鎖的聰明正好勝過了造鎖的聰明。實際上,聰明只有一種,用於開鎖,就是開鎖的聰明;用於造鎖,就是造鎖的聰明。薛嵩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去做別的工作了。

  希臘先哲曾說: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條路,善惡同體;上坡路反過來就是下坡,善反過來就是惡。薛嵩所擁有的,也是這樣一種智慧。他設計一種機構時,同時也就設計了破解這種機構的方法──只消把這機構反過來想就得到了這種方法。在他那裡,造一把自己打不開的鎖,成了哲學問題。經過長時間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個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訴老妓女。那就是:確實存在著一種鎖,他能把它造出來,又讓自己打不開,那就是實心的鐵疙瘩。這種鎖一旦鎖上了,就再不能打開。作為一個能工巧匠,我痛恨這種設計。作為一個愛智慧的人,我痛恨這種智慧。因為它脫離了設計和智慧的範疇,屬￿另一個世界。

  後來,薛嵩把這個方案交給了老妓女,老妓女雖然毫無智慧,但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後,薛嵩又親手做了一個鐵殼,把鎖鋌裝上,用坩鍋燒開一鍋鐵水,在老妓女的監督下,把它澆在鐵殼裡。他就這樣造了一把打不開的鎖,完成了老妓女交給他的任務。鎖是鐵鍊的中樞,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腳。這樣他邁不開腿,也掄不開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幹活。對這個故事無須解釋:自從紅線死了以後,薛嵩已經心喪如死,巴不得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但作為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須加以解釋:這故事有一種特別的討厭之處,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該有寓意。坦白地說,我犯了一個錯誤,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該談談我有何寓意。這很明顯,我是修歷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歷史。

  我現在想,在我寫的小說定稿時,要把這一段刪掉──既已有了這種打算,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寫。在我看來,整個歷史可以濃縮成一個場景: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說他是智者,是因為他確實有這種鬼聰明。說他是傻逼,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天下蒼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來了。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堅挺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所謂學院派,就是被歷史的臍帶纏住的流派……照這個樣子寫下去,這篇小說會成為學術論文,充其量成為學院派的小說。幸虧在我的故事裡,紅線沒有被刺客殺死,薛嵩也沒有被老妓女逮住。我還有其它的可能性。這篇小說我還是作得了主的,作為自由派的堅定分子,我不容許本節這種可能發生。請相信,已經寫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慚愧。我遠不是薛嵩那樣勤勉工作的人。

  午後,萬壽寺裡升起了一片炎熱的薄霧,響起了吵人的蟬鳴。我把寫著的故事放到一邊,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對著那三個紅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終於相信這三個題目裡毫無崇高,根本就是個惡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個更崇高的題目,它們會是更惡毒的玩笑。總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會導致最惡毒的玩笑。也許我該往相反的方向去想。於是我又撕了一張黃紙片,在上面寫下三個最惡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所以說它們是最惡毒的玩笑,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的東西,而且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把這張紙片貼到表格上,拿著它出了門。到對面配殿裡找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戴藍布制帽、穿藍布制服、帶有馬尿氣味的人,把這張表格交給他,與此同時,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會翻了臉打我……誰知他看了以後,把表格往抽屜裡一鎖,對我說道:早就該這樣寫!雖然已經對這個結果有一點預感,但我還是被驚呆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最惡毒的玩笑是《當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因為它是最沒有人懂得的陳詞濫調,也許你能告訴我,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題目?假如是的話,那麼,最惡毒的努力帶來的反而是崇高。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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