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一


  有關薛嵩的家,另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陸,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當然,是通過一套極複雜的機構,有滑輪、纜繩、連杆、齒輪,還有蝸輪、蝸杆等等組成。薛嵩在自己門前轉動一個輪子,輪子帶動整套機構,他的花園和房子,連同地基,就緩緩地升起來。當然,速度極慢,絕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連轉三天三夜,才能把整個院子升到離地三丈的柱頂。把它降下來相對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輕易不肯把它降下來,怕再升起來太困難。根據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刺客們摸進薛嵩的家,馬上就發現在平地上有個孤零零的籠子,紅線睡在裡面。他們點亮了燈籠火把,把籠子團團圍住,但找不到入口,就問紅線說:你是怎麼進去的?這個小女孩回答得很乾脆:不告訴你們。她坐在籠子中央的蒲團上磕瓜子,離每一邊都很遠,這樣,想從柵欄縫裡用刀來砍她就是徒勞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為什麼不帶條長槍來,以便用槍從柵欄縫裡刺她;與此同時,他們還抓住柵欄使勁搖撼。紅線則輕描淡寫地說道:省點勁罷。柚木的,結實著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殺的對象近在咫尺卻殺不到,全都氣壞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柵欄,才砍了一下,紅線就變了臉色。打了一個呼哨。砍到第二下,紅線尖叫了起來:薛嵩!薛嵩!有人在他們頭頂上應道:幹什麼?紅線叫道:把房子放下來!於是隨著一陣可怕的嘎嘎聲,刺客們頭頂上的天就平拍了下來。反應快的刺客及時側了一下頭,被砸得頭破血流,摔倒在地。反應慢的繼續直愣愣地站著,腦袋就被拍進腔子裡,腔子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繼續直愣愣地站著。

  對於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洞,正好是嚴絲合縫嵌在籠子上。按照紅線的設想,這房子應該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進地裡。但實際上,它降到齊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紅線喝道:怎麼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說:卡住了。滑軌有毛病,總是這樣……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了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鑽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歎息道:原來入口是在頂上的啊。

  根據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著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據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裡最聰明的人。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著,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們從地基和地面之間爬出來以後,那人又出了個很好的主意:咱們現在摸回去,諒他沒有第二層房子來砸我們。刺客頭子不喜歡別人再給他出主意,就朝他呲出了滿嘴雪白的牙。於是這些人就這樣退走了。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著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交給老妓女,讓他在老妓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3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個小妓女。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並無不滿。本著這種態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交待呢。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喂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但不管怎麼說罷,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擬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擬不出。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塞萬提斯說,堂吉訶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托波索地方醃豬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草,晾乾以後,交給寨子裡一個女人,叫她拿草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罎子。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乾草,但她只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別的用場──雖然蓑草還可以用來作蓑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罎子裡。這種灰有很大的鹼性──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堿。他還到河灘上采來最潔白的砂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採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一一盡數,搜集齊了一起放到坩鍋裡去燒;然後把燒融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板玻璃就這樣制好了。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洞,就如擀面擀薄了的景象。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著這些洞哈哈大笑。這種玻璃沒楞沒角,像塊面餅。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這種玻璃藍裡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於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隨著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他還是製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至於作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在燒制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絲來,就五迷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這樣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銅皮下面有猾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臟,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討人嫌。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老妓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櫃子裡,它就在櫃子裡亂轉,在櫃子裡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好在他還有從善如流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不過,這都是他迷上紅線以前的事。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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