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八


  知道了紅線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枷造成了。那東西的形狀像一條鯉魚,不僅有頭、有身子、有尾,嘴上還有須。但是它身上有兩個洞,這一點與魚不同。薛嵩以為,紅線把它戴在手上時,會欣賞到他的雕刻手藝。他還想把紅線的腳也枷住,並且要把足枷做成圓形,像蓮花的模樣。但他又不知道紅線腳腕的尺寸,所以又出發去找紅線。這一回他看到紅線在對付白蟻,把耳朵貼在蟻塚上聽裡面的動靜。她告訴薛嵩,假如蟻窩裡鬧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時刻。當晚會有無數春情萌動的繁殖蟻飛出來,互相追逐、交配。配好以後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鑽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窩新的白蟻。不幸的是,當他們飛出蟻巢時,紅線會在外面等著,用一個大紗袋把它們全部兜住;等他們在裡面交配完畢,咬掉了翅膀,就把他們放到鍋裡去炒。據說這種白蟻比花生米還要香;要用幹鍋去爆炒,以後還能出半鍋油。她還說,假如今晚薛嵩也來幫助捉白蟻,她就把炒白蟻分他一半。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來,用棉線量了她腳腕的尺寸,然後又跑掉了。雖然紅線不知道薛嵩的種種設計,但也隱隱猜到了他要幹什麼──就像一個人想到自己早晚會死掉一樣。對此她有點憂傷。此後紅線繼續在山坡上嬉戲,但心裡已經有了一點隱患。因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搶她為妻。

  我表弟說,小時候我的手很巧,喜歡做航模、半導體收音機一類的東西。我的手很嫩,只有左手中指上有點繭子;這說明起碼有十年我沒做過手工活。從這點繭子上可以看出我原是左撇子,用左手執筆。但我現在不受這種限制,想用哪只手就用那只手:一般情況下我儘量用右手,急了用左手,因為左手畢竟靈活些。不管怎麼說罷,我喜歡知道自己小時候手巧。我表弟還說,我從小性情陰沉,寡言少語,總是躲人,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消息我就不大喜歡。我想像中的薛嵩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用一把雕刻刀把一塊木頭雕成一隻木枷,然後先用粗砂打、後用細砂拋光,又用河床裡淘出的白膏泥精拋光,這時候那個木枷已被拋得很明亮。最後一道工序是用他自己的手來拋光──薛嵩的皮膚是棕色的,但手心的皮膚和任何人一樣是白的──說來也怪,經手心的摩娑,那枷就失去了明亮的光澤,變得烏溜溜的,發著一種黑光;但也因此變得更溫和。就這樣,他把手枷和足枷都做好了,掛在牆上。有了這兩件成品,薛嵩的信心倍增。開始做囚籠的零件──首先從圓籠柱做起。但無論用斧用刨,都做不出好的圓形,為此薛嵩費煞苦心,終於決定要做一架旋床。他先設計出了圖樣,又砍了一棵野梨樹,把它做成了。但是這旋床上第一件成品卻不是柱子,而是一個棒棰形的東西,是用柚木枝杈車成的,沉甸甸的很有點分量。

  薛嵩在棒端包好了軟木,在自己頭上試了一下,只在腦後輕輕一碰,就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地上;過了一小時才爬起來。拿這麼重的一根棍子去打個小姑娘,薛嵩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他只好另做了一根,這回又太輕,打在後腦勺上毫無感覺。後來他又做了很多棍子,終於做出了最合適的木棍。這棍子既不重,又不輕,敲在腦袋上暈暈糊糊的挺舒服;暈倒的時間正好是十五分鐘。薛嵩在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紅絲線作為標記。這使別人猜到了他的目標是紅線。於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說:大事不好了,我們那位薛節度使造了十幾根棍子,要打你的後腦勺!紅線此時正手執彈弓看樹上的鳥兒,背朝著傳話的人。她也不轉過身來,就這麼說道:是嘛──口氣有點隨意。但傳話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關心;於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來搶你!紅線聳聳肩說:搶就搶吧。等到那人要走時,她才加上一句:勞你問他一句,什麼時候來搶我。傳話的人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簡直氣壞了;所以不肯替她去問薛嵩。紅線那天射下了好幾隻翠羽的鸚鵡,活生生地拔掉了它們的毛,放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然後全都吃下去了。然後她就回家去,在草地上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燼,還有一堆根上連著血肉的綠色羽毛。

  後來,薛嵩把放柚木的草棚改成了工作間。這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在做什麼。他用竹片編了四面牆,把它懸掛在四根柱子上,棚子就變成了房子。他用攙了牛糞的泥把牆裡抹過,再用石灰粉刷一遍,裡面就亮了很多;對於外牆,他什麼都沒有做。這間房子的可疑之處在於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子,要順著梯子爬到牆上面,再從草頂和牆的接縫處鑽進去──當然,裡面也有一把梯子,這樣他就避免了跳牆。他在地上生了兩堆夥,一堆是牛糞火,用來熬膠。在牛糞火裡,放了好多瓦罐,熬著牛皮膘、豬皮膘、魚鰾膘、骨膘,這些膠各自有不同的用處,但我沒作過木匠,不太清楚。另外一堆是炭火,用來製作鐵工具。薛嵩沒有風箱,用個皮老虎來代替。在牛糞火邊上是木匠的工作臺,在炭火邊上是鐵鑽子。薛嵩在這兩個地點之間來回奔走,到處忙碌。雖然忙,但他絕不想請幫手,他在享受獨自工作的狂喜。像這樣的心境,我也仿佛有過。寨子裡的人只聽到鐵錘打鐵,斧子砍木頭,卻見不到薛嵩。因此就有種傳聞,說他已經瘋了。直到有一天,他把工作間的牆推倒,人們才知道他做了一個木籠子,有八尺見方,一丈來高。到了此時,他也不諱言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紅線逮住關在裡面。別人說,要關一個小女孩,用不著把籠子做那麼高。薛嵩只簡單地回答說:高了好看。我以為他的看法是對的。

  有人跑去告訴紅線薛嵩造了個籠子,還補充道:看樣子他想把你關在裡面,一輩子都不放出來。紅線有點緊張,臉色發白,小聲地說道:他敢!告訴她這件事的人說:有什麼他不敢幹的事?你還是快點跑了吧。然後,這個人看到紅線表現出猶豫的神情,感到很滿意。這是早上發生的事。到了中午,紅線就潛入薛嵩的後院,看他做的活。結果發現那座籠子比她預料的還要大,立在草棚裡,像一個高檔家具。在籠子的四周還搭了架子,薛嵩在架子上忙上忙下,做著最後的拋光工作。在籠子後面,還殘留著最後一堵牆,上面掛著好幾具木枷,還有數不清的棍棒。紅線大聲說道:好哇!你居然這樣的算計我!薛嵩略感羞愧,但還可以用勤奮工作來掩飾。此時還有兩根籠柱沒有裝上,紅線就從空檔中鑽進籠子裡。如前所述,籠子裡有一條長凳,這凳子異常的寬,所以說是張床也可以,上面鋪著棕織的毯子。紅線就躺到長凳上,雙手向後攀住柱子,說道:這裡面不壞呀。好吧,你就把我關起來吧。但上廁所時你可要放我出來呀。薛嵩聽了倒是一愣,他根本就沒打算把紅線常關在籠子裡。他把牆打掉,是想給這籠子裝車輪。總而言之,這囚籠只是囚車的一部分,不是永久的居室。

  愣過樂以後,薛嵩想到:既然人家提了出來,就得加以考慮,給這籠子裝個活門。但到底裝在哪裡,只有在籠裡面能看清。所以他叫紅線出來,自己鑽到籠裡,上下左右的張望。而紅線在外面溜溜答答,抄起一具木枷,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說,好哇薛嵩,這種東西你也好意思做。薛嵩的臉又紅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後來紅線就幫薛嵩幹活──幫他造那些打自己、關自己、約束自己的東西。孩子畢竟是孩子,就是貪玩,也不看看玩的是什麼。有了兩個人,工程的進度就加快了。但直到故事開始的時候,這囚車還沒有完工,但已在安裝抽水馬桶。薛嵩給紅線做了一張很大的梳粧檯,台上裝了一面鍍銀的銅鏡,引得全鳳凰寨的人都來看。有人說,薛嵩對紅線真好。也有人說,薛嵩太過奢華,要遭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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