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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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兩個男孩子都穿著藍布學生制服。我還有點記得那種衣服,它有一個較小的直領,左胸上有一個暗兜;好處是式樣簡樸,年輕人穿上後,形象清純一些;壞處是兜太少。兩個孩子都留著平頭,其中一個站在畫面的中央,臉迎著陽光,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體質比較強壯。另一個站在畫面右側,略微低著頭,把陰影留在了臉上。瘦長臉,體質也比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間那個孩子的下巴上說:啊,原來我小時候是這樣的。此時我表弟略呈尷尬之色,說道:表哥,你認錯了。中間這個是我。後來,我又仔細看了看右面那個孩子,臉像和我有點近似。但我還是覺得,中央那個才是我。他(或者說,是過去的我)神情專注,好像很固執。他的皮膚也比較黑。在我的想像中,就是這個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頂下,在牛糞火邊蜷著褚石色的身體,在畫著一幅囚車的圖樣,想把他愛的女孩裝進去。 薛嵩決定要搶紅線為妻,為此他要做一輛囚車,把紅線裝在裡面運進鳳凰寨。他把砍到的木材焙乾,又找人幫忙把木頭解成板材──因為木頭太硬,這件事可不容易。這時候別人都以為他想要打家具,都勸他別用這樣硬的木頭,但他不聽。他還想做兩塊枷,分頭枷住紅線的手和腳。後來他又決定從手枷做起,以此來練習他的木匠手藝。這是因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壞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大塊的木板繼續幹一干。這個東西可以分成兩半,也可以借助一些卡榫嚴絲合縫地合為一體。當然,分成兩半時,木板上應該和紅線的手腕相吻合。做到這裡時,薛嵩就開始冥思苦想,因為他不知道紅線手腕的尺寸。後來他覺得不妨實際看一看,就丟下木匠活,出發去找紅線。 此時雨季已過,原野上到處是氾濫的痕跡──窄窄的小河溝兩邊,有很寬的、茵茵的綠草帶──再過一些時候,烈日才會使草枯萎,綠色才會向河裡收縮。此時草甚至從河岸上低垂下來,把土岸包得像個草包。渠平溝滿,但水總算是退回了河裡。紅線就在小河裡摸魚。踏站在水裡,雙手在河岸下摸索,因為魚總呆在岸邊的泥窩裡──水面平靜,好像是一層油;河也不像在流動。這是因為雨季裡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總覺得自己在熱帶的荒野地方呆過,否則,這個景象也不會如此逼真地出現在我眼前。這片荒原色彩斑斕,到處是被陸地分割後的靜止水面,天上有很多雲,太陽也看不見。 薛嵩就在這個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紅線。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個圓滾滾的小屁股;還看見一個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樑骨。薛嵩把每一塊脊樑骨的位置和形狀通通記住了,但他還是不知紅線的手腕有多粗。這是因為他站在紅線的背後,離得還比較遠。而紅線則躬下身去,閉著眼睛,雙手在淤泥中摸索──這些泥是這個雨季裡剛剛淤下來的,還沒有變成土,所以細膩到幾乎溫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下股泉水。有時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溫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腳趾。有時候手指遇上了蠕動中的黃鱔,因為現在天氣暖,再加上是在軟泥裡,就很難把它捉住──這種東西滑得很。紅線期待著手忽然伸到一個空腔裡,這裡有很多尖刺來刺她的手──這就是她要找的魚窩。那裡面有很多高原上的鬍子鯰魚,密密層層地擠在一起,發現有人把手伸起來,就一齊去啄那只手──其實不啄還好些,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發現了這種魚窩,紅線就會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準備,再把它們一舉捉光。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河溝裡摸過魚,但是這個過程我感到十分親切。紅線全神貫注地做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陰陰地從背後襲來。作為一個小姑娘,她很知道這是有一個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後來她只是假裝在摸魚,實際上卻在聽背後的聲音:有無壓抑的鼻息、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她準備等他走近,然後猛一轉身,用膝蓋朝他胯下一頂──此後的情景也不難想像:那個男人蹲在水裡,翻著白眼,嘴裡歐吼歐吼地亂喊一通。說實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紅線一膝蓋頂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這件事並未發生。 實際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後來,紅線站起身來,用手往前頂了盯自己的腰,就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只是在小河對面老遠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她眯起眼來說: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時雨季剛過,天上佈滿了密密層層的雲朵,好像一窩發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間也充滿了白雲反射的光線。紅線發現了薛嵩,就涉過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邊,告訴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說,現在雨季剛過,不冷不熱,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過一些日子,天氣要轉為濕熱。再過一些日子,天氣還會轉為幹熱。這是因為她覺得薛嵩是個新來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況,需要她來介紹一番;還因為她對薛嵩有好感。薛嵩一聲不吭地聽著,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線量了她的手腕;然後又捉住她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來量一個手腕就夠了,但薛嵩害怕紅線兩隻手的腕子不一樣粗,就多量了一隻。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會知道,小心永遠不會是多餘的。作好了這兩件事,薛嵩滿臉通紅,起身拔腳就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未加解釋。他也覺得自己的行徑太過突兀。但不管怎麼說,紅線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剩下紅線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覺得薛嵩的舉動像一個謎。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他要幹什麼,就起身下河去,繼續摸魚。據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幾個魚窩,不但滿載而歸,還有幾個魚窩原封未動地留著,只是在岸上做了標記。這種標記是一根竹篾條,上面用她的牙咬過。以後別人在河裡摸到了這個魚窩,看到了岸上有這種標記,就知道這是紅線先發現的,是她的財產,就不摸坑裡的魚。而紅線原準備第二天來摸這些魚,但第二天她把這些魚窩通通忘記了,總也不來摸,這些泥坑裡的魚因而長命百歲;比那些被捉住的魚幸福得多。據我所知,後者被逮到了簍子裡還繼續活著,直到紅線燒熟了一鍋粥,把那些魚倒進去,才被活生生地燙死了。據說這種粥很是鮮美,而且是補的。但那些被燙死的魚不見得會喜歡這樣的粥。 等到天氣熱了起來,紅線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蟲,用細竹簽把它們穿起來。那些蝗蟲被紮穿以後,還在空中猛烈地蹬著腿,嘴裡吐出褐色的粘液。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蟲放上去烤,那些蟲子猛蹬了幾下腿,就僵住不動了;但它們的複眼還瞪著,直到被火烤爆為止。紅線繼續烤著蝗蟲,直到它們通體焦黃而且滋滋地冒油,就把它們當羊肉串吃掉。蝗蟲又香又脆,但這些蝗蟲對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這一點,肯定缺少理解。然後這個小女孩就到乾涸的水田裡去挖黃鱔;挖到以後放到乾草裡燒。黃鱔在被烤著以後會往地下鑽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變成羅旋狀,就被燒死在那裡。此後紅線把它的屍體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然後吃掉。假如她逮住了一條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滾開的水裡;蛇的身體就在鍋裡翻翻滾滾。總而言之,她是這片荒原上的一個女兇手。而薛嵩卻躲在家裡,給這個兇手製造枷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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