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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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故事開始時,我提到有個刺客(一個亮麗的女人)來刺殺薛嵩。據說此人在設計狙殺計劃、設伏、潛入等等方面,常有極出色的構思,只是在砍那一刀時有點笨手笨腳;所以沒有殺死過一個人。她也沒能殺死薛嵩,只砍掉了他半個耳朵。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個女人的目標根本就不是薛嵩,而是紅線。只是因為被薛嵩看到,才不得不砍了他一刀。後來她再次潛入薛嵩的竹樓,這回不夠幸運,被紅線放倒了。這件事很簡單:紅線悄悄跟在她身後,拿起敲腦袋的棍子(這種東西這裡多得很)給了她一下,就把她打暈了。等到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木頭枷住,躺倒在地上,身前坐了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帶子,坐在綠色的芭蕉葉上。這女孩吃著青裡透黃的野櫻桃,把核到處亂吐,甚至吐到了她身上;並且說:我是紅線,薛嵩是我男人。那女刺客蜷起身子,搖搖腦袋,說道:糟糕。她記得自己挨了一悶棍,覺得自己應該感到頭暈,後腦也該感到疼痛,但實際上卻不是,因為那個棍子做得很好──這個故事因此又要重新開始了。但在開始之前,應該談談這囚車為什麼沒完工。照薛嵩原來的構思,完成了囚籠就算完成了囚車的主體部分。但後來發現不是這樣,主體部分是那對車輪。籠子這樣大,車輪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見,車輪該用柚木製造;但木材不夠了,又要上山砍樹。但紅線以為鐵制的車輪更好。經過爭論,紅線的意見占了上風,於是他們就打造輪輻、車軸,還有其它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連輪帶籠,這車已是個龐然大物,有兩層樓高,用水牛來拖恐怕拖不動。於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過數百里,山裡就有野象出沒。在打造車輪的同時,他們又在討論捕、訓、餵養大象的事。他們做事的方式有點亂糟糟,就像我這個故事。但是可以像這樣亂糟糟的做事,又是多麼好啊。

  在這個亂糟糟的故事裡,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行動遲緩,頭腦混亂,做事沒有次序。有時候沒開鎖就想拉開抽屜,有時沒揭鍋蓋就往裡倒米。但那個自稱是我妻子的女人並不因此而嫌棄我。現在就是這樣,我亂拔了一陣抽屜,感到精疲力盡,就坐下來,指著它說:抽屜打不開。她走過來,擰動鑰匙,然後說,拉吧──抽屜應手而開。我只好說:謝謝。你幫我大忙了。這是由衷的,因為剛才我已經想到了斧子。她從我身邊走開,說:你這都是故意的。我問:為什麼呢?她說:你想試試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這就是說,我故意顛三倒四。假如她不是我老婆,就會感到不耐煩;假如是我老婆,就不會這樣。所以,結論是:她是我老婆,雖然我自己想不起來了……她想得是有道理的。我說: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她又折了回來,一把摟住我的頭,把它壓在自己的乳房上,說道:你真逗……我愛你。然後把我放開,一本正經地走開。這件事的含義我是明白的: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不會把我的頭壓在自己乳房上。所以,結論還是:她是我老婆。不會有別的結論了。白天的結論總是這樣。晚上則相反。按夫妻應有的方式親近過之後,我虔誠地問:我沒有弄疼你吧?你還沒有討厭我吧?回答是:討厭!你閉嘴!這不像是夫妻相處的方式。因為有晚上,我已經徹底糊塗了。我的故事又可以從新開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鳳凰寨、薛嵩家的後院裡,那個亮麗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腳各有一道木枷鎖住。她的身體白皙,透著一點淡紫色。紅線站在她面前,覺得這個身體好看,就凝視著她。這使她感到羞澀,就把手枷架在膝蓋上,稍微遮住一點;環顧四周,所見到的都是莊嚴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身為刺客,失手被擒後總會來到某個可怕的地方,她有這種思想準備。但她依然不知人間何世。同時,因為這個刺客的到來,紅線和薛嵩生活的進程也中斷了……我真的不知道,這個故事會把我引向何處。

  我的故事從紅線面對那個女刺客時重新開始。她對她有樂好感,就說: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從領他看房子開始。那個女刺客艱難地站了起來,看著自己腳上的木枷,說道:我走不動呀。紅線卻說:走走試試。然後女刺客就發現,那個木枷看似一體,實際上分成左右兩個部分,而且這兩部分之間可以滑動,互相可以錯開達四分之三左右……總而言之,帶著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那刺客不禁讚美道:很巧妙。紅線很喜歡聽到這樣的話,她又說:你還不知道,手也可以動的。於是刺客就發現,手上的枷也是兩部分合成,中間用軸連接,可以轉動,戴著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這些東西和別的刑具頗有不同,其中不僅包含了嚴酷,還有溫柔。刺客因此而詫異。這使紅線大為得意,就加上一句:這可是我的東西。借給你戴戴。那刺客明白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說:是。是。我知道。這使紅線更加喜歡她了。她引她在四處走了一遭,看了竹樓,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製造的東西。特別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車。在那個深棕色的龐然大物襯托下,那個女人顯得更加出色。看完了這些東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陣神,才對紅線說:你們兩個真了不起。說實話,真了不起。紅線聽了以後,從芭蕉葉上跳了起來,說道:我去燒點茶給你──估計得到晚上才能殺你。然後她就跑了。只剩女刺客一個人時,她不像和紅線在一起時那麼鎮定。這是因為紅線剛才說了一個「殺」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歲,聽了大受刺激。

  後來發生的事是這樣的:紅線提了一銅壺茶水回來,還帶來了一些菠蘿幹、芒果幹。她把這些東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木的大枷說:對不起啊……我總不能把滾燙的茶水交在你手裡,讓你用它來潑我。那女人跪了起來,把脖子伸直,說道:能理解,能理解。紅線把大木枷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盤放在枷面上,用一把亮銀的勺子舀起茶水,自己把它吹涼,再喂到她嘴裡。如此擺佈一個成年美女,使紅線覺得很愉快。而那個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個孩子就這樣狡猾,不給人任何機會……然而我的心思已經不在事件的進程之中。在那個枷面上,只有一顆亮麗的人頭,還有一雙性感的紅唇。當銀勺移來時,人頭微微轉動,迎向那個方向……這個場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個女人在院子裡度過了整個白天。早上還好,時近中午,她感覺有點冷,然後就打起了哆嗦。後來她對紅線說:喂,我能叫你名字嗎?紅線說:怎麼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說:紅線,勞駕你給我生個火。我要冷死了。紅線斜眼看看她,就拿來一個瓦盆,在裡面放了兩塊幹牛糞,點起火來。那女人烤起火來。當時的氣溫怕總有三十八九度,這時候烤火……紅線問道:你是不是打擺子?女人答道:我沒有這種病。紅線接著說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時用憐憫的目光看她。那女人馬上否認道:豈有此理!我也是有尊嚴的人,哪能怕死?來殺好了……她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但紅線繼續用憐憫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過了一會兒,她又承認道:是。你說得對。我是怕死了;說著她又大抖起來。後來她又說:紅線,勞駕給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紅線摟住她的雙肩,把橄欖色的身體貼在她背上。如此湊近,紅線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氣,與力士香皂的氣味想仿,但卻是天生的。雖然剛剛相識,她們已是很親近的朋友。但在這兩個朋友裡,有一個將繼續活著,另一個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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