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一


  作為一個老娼妓,她認為像這樣的女人樹不妨再多一些。因為她們沒有任何害處,假如缺少燃料,還可以砍了當柴燒。除了這個小妓女,這寨子裡的女人還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苗族妻子),所以絕不會缺少嫁接的材料。總而言之,這個老女人自以為想出了一種處置年輕女人的絕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妓女嘴上的襪子,把它放到一邊,告訴她這些,以為對方必定會歡欣鼓舞,迫不急待地要投身於樹幹之中。但那個小妓女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斷然答道:你快殺了我!說完側過頭去,叼起那只臭襪子,把它銜在嘴裡──片刻之後,又把它吐了出來,補充說道:怎麼殺都可以。然後,她又咬住襪子,把它強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間只剩了襪子的一角──這就是說,她不準備把它再吐出來了。她就這樣怒目圓睜地躺在地板上,準備死掉。老娼婦在她腿上擰了一把,說道:小婊子,你就等著罷;然後到走廊上去,等著刺客們歸來,帶來薛嵩的首級。而那個小妓女則閉上了眼睛,忘掉了滿嘴的臭襪子味,在冥冥中和紅線做愛。她很喜歡這小蠻婆橄欖色的身體──不言而喻,她把自己當成了薛嵩。在她們的頭頂上、在一團黑暗之中,那顆亮麗的人頭在凝視著一切。

  按照通俗小說的寫法,現在正是寫到那小妓女的恰當時機。我們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誰,生在什麼地方,如何成長、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寨子裡來;她為什麼寧願被頭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濕的泥土之中,長時間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婦來搔她的腳心,雖然奇癢難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過了一天──也不願變成一棵樹。在後一種處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鮮空氣、露水,還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自願放棄顯而易見的好處,其中必有些可寫的東西。但作者沒有這樣寫。他只是簡單地說道:對那小妓女來說,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進油鍋裡炸都行。

  2

  夜裡,薛嵩的竹樓裡點著燈,光線從牆壁的縫隙裡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牆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簾子。假如簾子外亮,簾子裡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屏障;假如裡面亮,外面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牆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臥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子。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劈劈」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面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

  後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呵呵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麼又不佩服了?後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後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後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裡零星的狗叫聲裡聽到了這些人,後從院裡馬蜂窩上的嗡嗡聲裡感到了這些人,然後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後,她在薛嵩背後的燈影裡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裡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面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麼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麼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裡長大的女孩比都市里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後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噪聲裡,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裡,雖然紅線已經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鬥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薛嵩,薛嵩卻在瞎比劃,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沖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裡,也覺得可笑,剛「嗤」了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裡,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呆。薛嵩也很想參戰,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作老爺的感覺。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作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劃些什麼呀……

  但刺客還在不斷地沖上來,紅線在阻攔他們,雖然地形有利,也覺得寡不敵眾。她就放聲大叫:老爺!老爺!快來幫把手!薛嵩還是找不到感覺。後來她又喊:都是來殺你的!再不來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還是掙不出來。直到紅線喊:兔崽子!別作老爺夢了!你想死嗎!他才明白過來,到處找他的槍,但那槍放在院子裡了。於是他大吼了一聲,撞破了竹板牆,從二樓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鐵槍,以便參加戰鬥。這是個迎戰的姿態,但看上去和逃跑沒什麼兩樣。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為你是讀者,可以把這本書丟開。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難。我可以認為這不是我寫的書,於是我就沒有寫過書;一點成就都沒有──這讓我感到難堪。假如我認為自己寫了這本書,這個虛偽、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說不清楚的關係。現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種處境更讓我難堪……

  在上述敘述之中,有一個謎:為什麼紅線能馬上從做愛的狀態進入交戰,而薛嵩就不能。對此,我的解釋是,在紅線看來,做愛和作戰是同一類的事,感覺是同樣的火爆,適應起來沒有困難。薛嵩則是從曖昧的文化氣氛進入火爆的戰鬥氣氛,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當然,假如沒有紅線在場,薛嵩就會被人當場殺掉。馬上就會出現一個更大的問題:在頃刻之間,薛嵩會從一個正在做愛的整人變成一顆人頭,這樣他就必須適應從曖昧到悲慘的轉變,恐怕更加困難。但總的來說,人可以適應任何一種氣氛。雖然這需要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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