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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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涉入了老妓女的線索,現在只好按這個線索進行。夜裡,老妓女迎來了所雇的刺客。那是一批精壯大漢,赤裸著身體,有幾個臀部很美。她叫他們去把小妓女抓來,馬上就抓到了。他們把小妓女綁了起來,嘴裡塞上了臭襪子。她讓他們去殺薛嵩,他們就把刀擦亮。那間小小的房間裡有好幾十把明晃晃的刀,好像又點亮了十幾支蠟燭。用這些人可以做她的事業。為此要殺掉那個小妓女,而她就躺在她身邊,被綁得緊緊的,下巴上拖著半截襪子,像牛舌頭一樣。於是那個老娼婦想道,今天夜裡,一切都能如願以償。這是多麼美好啊! 午夜時分,鳳凰寨裡有兩個女孩受到罪該萬死的待遇,她們是紅線和小妓女。實施者分別是薛嵩和老妓女,單老妓女是當真的,薛嵩卻不當真。我基本同意作者的意見:不把這件事當真,說明薛嵩是個好人。但不做這件事,或者在做這件事時,不說紅線罪該萬死,他就更是好人了。 午夜時分,那個老妓女送走了刺客們,就在門外用黃泥爐子燒水,沏茶,準備在他們凱旋而歸時用茶水招待。她還有件小事要麻煩他們,就是把那個小妓女殺掉。這件事她現在自己就能幹,但是她覺得別人逮來的人,還是由別人來殺的好。水開了以後,她沏好了茶,放在漆盤裡,把它端到屋子裡。如前所述,那個女孩被捆倒在這間房子裡,嘴裡塞了一隻臭襪子。那個老娼婦站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俯下身來,把茶水放在地板上,然後取下了女孩嘴上的臭襪子,摟住她的肩,把她扶了起來。那女孩在地板上跪著,好像一條美人魚,表情木訥,兩隻乳房緊緊的並在一起,乳頭附近起了很多小米粒一樣的疙瘩,這說明她既緊張,又害怕。老娼婦在漆碗裡盛了一點茶水,遞到女孩嘴邊輕輕地說:喝點水。女孩沒有反應。那個老娼婦就把淺碗的邊插到她嘴唇之間,碰碰她的牙,又說:喝點水。這回帶了一點命令的口氣。那女孩俯下頭去,把碗裡的水都喝幹,然後就哭了起來,她手裡還攥著一條麻紗手絹,本該在這種時候派用場。但因為被綁著,也用不上。於是她的胸部很快就被淚水完全打濕。過了一會兒,她朝老娼婦轉過頭來,這使那老女人有點緊張,攥緊了那只臭襪子,隨時準備塞到對方嘴裡去──她怕她會罵她,或者啐她一口。但是那女孩沒有這樣做。她只是問道:你要拿我怎麼辦?殺了我嗎?這老娼婦飽經滄桑,心像鐵一樣硬。她聳了一下肩說:我不得不這麼辦──很遺憾。那個女孩又哭了一會兒,就躺下去。說道:塞上吧。就張開嘴,讓老娼婦把襪子塞進去;她的乳房朝兩邊渙散著,雞皮疙瘩也沒有了。現在她不再有疑問,也就不再有恐懼,躺在地下,含著臭襪子,準備死了。 而那個老娼婦在她身邊盤腿坐下,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後來,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沖天大火,把紙拉門都映得通紅。老娼婦跪了起來,激動地握緊了雙拳。隨著呼吸,鼻子裡發出響亮的聲音,好像在吹洋鐵喇叭。後來,這個老娼婦掀開了一塊地板,從裡面拿出一把青銅匕首,那個東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鐫了一條蛇。她把這東西握在手裡,手心感覺涼颼颼,心裡很激動,好像感覺到多年不見的性高潮。她常拿著這把匕首,在夜裡潛進隔壁的房子去殺小妓女,但因為她在樹上睡覺,而那個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總是殺不到。現在她緊握匕首,浮想連翩。而那個女孩則側過頭來,看她的樣子。那個老娼婦赤裸著上身,乳房好像兩個長把茄子。時間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樓裡,紅線在和薛嵩作愛。她像一匹仰臥著的馬,也就是說,把四肢都舉了起來,擁住薛嵩,興高采烈,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把表情在臉上凝住,側耳到地板上去聽。薛嵩也凝神去聽,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會沒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裡的血管跳動,什麼也沒有聽見。他知道紅線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該小賤人口不讀聖賢書,所以口齒清楚。耳不聞聖人言,所以聽得甚遠。目不識丁,所以能看到三裡路外的蚊子屁股。結論當然是:中華士人不能和蠻夷之人比耳聰目明,所以有時要求教於蠻夷之人。薛嵩說:有動靜嗎?紅線說:不要緊,還遠。但薛嵩還是不放心,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紅線又說:啟稟老爺,天下太平;這都是老爺治理之功,小賤人佩服得緊!聽了這樣的讚譽,薛嵩精神抖擻,又變得很硬…… 紅線很想像那個亮麗的女人一樣生活一次,被反拴著雙手,立在院子裡,肩上籠罩著白色的霧氣。此時馬蜂在身邊飛舞,嗡嗡聲就如尖厲的針,在潔白的皮膚上一次次劃過。因為時間過得很慢,她只好低下頭去,凝視自己形狀完美無缺的乳房。因為園裡的花,她身體上曲線凸起之處總帶有一抹紫色;在曲線凹下之處則發射出慘白的光。後來,她就被帶出去殺掉;這是這種生活的不利之處。在被殺的時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絲一樣的頭髮往前引,她自己則往後坐,紅線居中砍去。在苗寨裡,紅線常替別人分牛肉,兩個人各持牛肉的一端,把它拉長,紅線居中坎去。假如牛肉裡沒有骨頭,它就韌韌地分成兩片。這種感覺在刀把上可以體驗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體驗到,就一定更為有趣。然後就會身首異處,這種感覺也異常奇妙。按照紅線的想像,這女人的血應該是淡紫色的,散發著藤蘿花的香氣。然後,她就像一盞晃來晃去的探照燈,被薛嵩提在手裡。紅線的確是非常地愛薛嵩,否則不會想到這些。她還想像一顆砍掉的人頭那樣,被安座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這時薛嵩的心,熱哄哄地就在被砍斷的脖端跳動,帶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此時,她會嫣然一笑,無聲地告訴他說:嗓子癢癢,簡直要笑出來。但是,她喜歡嗓子癢癢。此時寨子裡很安靜──這就是說,紅線的聽覺好像留在了很遠的地方。 而那個老妓女,則在一次次地把小妓女殺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沒有動手。起初,她想讓那些刺客把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後來她又覺得這樣太殘忍。她決定請那些刺客在地下挖一個坑,把那個小妓女頭朝下的栽進去,然後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來,這樣也太殘忍。要把她的腳留在地面上。這個女孩的腳很小,也很白,只是後腳跟上有一點紅,是自己踩的,留在地面上,像兩株馬蹄蓮。老妓女決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雙腳,用竹簽子在她腳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動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時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來,堆出一個墳包。老妓女還決定給她立一個墓碑,並且時常祭奠。這是因為她們曾萍水相逢,在一座寨子裡共事,有這樣一種社會關係。那個老妓女正想告訴她這個消息,忽然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這位老太太有座不錯的園子,她又喜歡園藝;所以她就決定剖開一棵軟木樹,取出樹心,把那個女孩填進去,在樹皮上挖出一個圓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後把樹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據她對這種樹的瞭解,不出三天,這棵樹就能完全長好。以後這個人樹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樹皮上有個女孩的臉,後來這張臉就逐漸消失在樹皮裡;但整棵樹會發生一些變化,樹皮逐漸變得光滑,樹幹也逐漸帶上了少女的風姿。將來男人走到這棵樹前,也能夠辨認出哪裡是圓潤的乳房,哪裡是纖細的腰肢。也許他興之所致,撫摸樹幹,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會為之戰慄,樹枝也為之騷動。但是她說不出話,也不能和男人做愛。只能夠體味男人的愛撫帶來的戰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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