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九


  如前所述,那顆被砍下的人頭裡隱藏了一個秘密:誰指使她或他殺掉薛嵩。這個秘密薛嵩急於知道。對此我有一個古怪的主意:讓薛嵩把那顆腦袋劈開,把腦漿子吃掉,然後凝神思索片刻,也許就能想出是誰要殺他。但是這個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腦袋屬￿亮麗的女人,想必會是種美味,但薛嵩會覺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腦袋屬￿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會噁心。既然這主意不可行,這個秘密就揭不開了。

  按照偵探小說的說法,這秘密要在最後揭開,因為它是全書的基點,很是重要。在我看來,鳳凰寨建在一座紅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熱帶林藪組成的迷宮,這在這個故事裡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個浪浮的小妓女,還有一個古板的老妓女。這個小妓女經常呆在樹上,這是一個防範措施,因為她怕那個老妓女暗算她。隨後就可以看出,這種防範是有道理的。至於那個老妓女,她有一個沒胎人形似的身體,假如這個身體會被男人看到,她會先用白紙貼住下垂的乳頭,再把陰毛刮掉,在私處撲上粉。這樣她的身體就像刷過的牆一樣白。就是她要殺掉薛嵩,然後還要殺掉小妓女。天黑以後,她從房子裡出來,看看樹上掛著的人頭,啐了它一口,小聲罵道:笨蛋!廢物!就回到屋裡去。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出來,放飛了一隻白鴿,鴿腳上拴了一封信,告訴她的同謀說,第一位刺客已經失敗,腦袋吊到樹上了,請求再派新的刺客來。她還提醒那些人說:要提防薛嵩後園裡的馬蜂。如此說來,是老妓女要殺薛嵩。但我懷疑這種說法是不是過分了──我不喜歡讓相識的人互相亂殺。入暮時分,一隻鴿子在天上撲啦啦地飛,看著就怪可疑。此時紅線在附近的河溝裡摸黃鱔,看見以後,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來。但是來不及了,鴿子已經飛走了。

  在鳳凰寨裡的溝渠邊上,密密麻麻長著一種紅色的篦麻,葉子比蒲葉要大,果實有拳頭大,種子有栗子大。剝掉篦麻子的硬皮,種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瀉肚子。唯一的用處就是當燈來點。紅線剝了很多篦麻子,用竹簽拴成一串,點著以後,照著捉黃鱔,並把捉到的黃鱔用篾條穿成一串。她當然知道,一個寨子裡來了刺客,說明寨內有奸細,所以她保持了警惕。她更知道信鴿是奸細和同黨聯繫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鴿射下來,但是晚了一步沒有射到。然後她就猶豫起來:是趕回家去,把這件事告訴薛嵩呢,還是接著摸黃鱔。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大腿上有一條螞蟥在吸血。她把螞蟥揪了下來,放在火上燒死,然後就只記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黃鱔。她倒是有點納悶,自己剛才在猶豫些什麼,想來想去沒想起來。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訴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間住了一個奸細。可以肯定,這奸細就是兩個妓女之一。以薛嵩的聰明才智,馬上就能找到一種方法,判斷出這奸細是誰:那顆刺客的人頭高高地掛在天上,肯定看見了是誰放了那只鴿子,可以把它放下來問問,它只要努努嘴,或是閉上一隻眼,就指出誰是奸細。這顆刺客的頭也一定喜歡有另一顆人頭和自己並排掛著──這樣不寂寞。何況假如它不說的話,還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裡去煮。有一些頭顱常遭到這樣的待遇,所以能夠安之若素。但鬧事豬頭,不是人頭──人頭受不了這種待遇,會招供的。但是紅線想去摸黃鱔,把這件事忘掉了。

  薛嵩因此錯過了逮住奸細的機會。但紅線也沒有下水去摸黃鱔,蹋低下頭去看自己腿上被螞蟥叮破的傷口,又發現自己的臀位很高──換句話說,就是腿長。翻過來掉過去看了一會兒之後,她決定去找那個小妓女,表面上是要送幾條黃鱔給她,實際上是請她對自己的腿發表些意見。小妓女本不肯說她腿長,但又很喜歡吃黃鱔,就說了違心的話;然後她們炒鱔魚片吃。這樣一來,紅線很晚才回家。那只信鴿則帶著情報飛遠了。入夜以後,就會有大批的刺客到來。這對薛嵩是件很糟糕的事。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假如在家裡時,他沒有忽略紅線的兩條腿──舉例來說,當他倒在地板上要睡覺,紅線從他前面走過時,他從底下看到了這雙長腿,就該坐起半身,高叫一聲:哇!腿很長嘛!紅線就會感到幸福。對女孩來說,得到男性的讚譽,肯定是更大的滿足──她就不會老往小妓女那裡跑,還會把摸到的黃鱔帶回家來。但他總端著老爺架子,什麼都不肯說。端這個架子的結果是,有大批刺客前來殺他,他還蒙在鼓裡。我完全同意作者的意見:這是他自作自受。

  在我心目中,鳳凰寨是一幅巨大的三維圖像,一圈圈盤旋著的林木、道路、荒草,都被寨心那個黑咚咚的土場吸引過去了。天黑以後,在這個黑裡透灰的大大旋渦裡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每一盞燈都非常的孤獨──偌大的寨子裡根本就沒有幾戶人。等到紅線回家時,這些燈火大多熄滅了。薛嵩在燈下作憤怒狀,他說紅線回來晚了,要用家法來打紅線;所謂家法是一根光溜溜的竹板子,他要紅線把這根板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然後在地板上伏下,讓他打自己的屁股。這個要求頗有些古怪之處,假如我是紅線,就會覺得薛嵩的心理陰暗。所以紅線就大吵大鬧,說她今天還抓到了刺客,為什麼要挨打。薛嵩沉下臉來說:你不樂意就算了。紅線忽然笑了起來,說:誰說我不樂意?她把板子遞給薛嵩以後,說道:不准真打啊,就在地板上趴下了。薛嵩原是長安城裡一位富家子弟,經常用板子、鞭子、藤棍等等,敲打婢女、丫鬟們的手心、屁股或者脊背,這本是他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但是這些女人在挨打之前總是像殺豬一樣的嚎叫,從沒說過:「不准真打啊」,雖然薛嵩也沒有真打──薛嵩飽讀詩書,可不是野蠻人啊。女孩這樣說了之後,再敲打這個伏在竹地板上的、橄欖色的、緊湊的臀部就不再有樂趣──不再是種文化享受。所以,薛嵩把那根竹板扔掉了。

  現在可以說說薛嵩的竹樓內部是怎樣的。這座房子相當的寬敞,而且一覽無遺,沒有屏風,也沒有掛著的簾子,只有一片亮晶晶的金竹地板。還有兩三個蒲團。薛嵩就坐在其中一個的上面,想著久別了的故鄉,還想到有人來刺殺他的事,心情壞得很。此時紅線趴在他的腳下,等了好久不見動靜,就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請動家法。就在這時,薛嵩把手裡的竹板扔掉,說道:起來說話。紅線就爬起來,坐在竹地板上說,那我還是不是罪該萬死了?但薛嵩愁眉苦臉地說:你聽著,我覺得心驚肉跳,感覺很不好。紅線就松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這樣。那就沒有我的事了。於是她就地轉了一個身,頭枕著蒲團,開始打瞌睡,還睡意惺忪地說了一句:什麼時候想動家法就再叫我啊。這個女孩睡著以後有一點聲音,但還不能叫作鼾聲。

  午夜時分,紅線被薛嵩推醒,聽見他說:小賤人!醒醒,小賤人!她半睡半醒地答道:誰是小賤人?薛嵩說:你啊!你是小賤人。紅線就說:媽的,原來我是小賤人。你要幹什麼?薛嵩答道:老爺我要和你敦倫。紅線迷迷糊糊地說:媽的,什麼叫作敦倫?這時她已經完全醒了,就翻身爬起,說道:明白了。回老爺,小奴家真的罪該萬死──這回我說對了吧。由此可見,薛嵩常給紅線講的那些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她都理解到性的方面去了。我也不知怎麼理解更對,但薛嵩總覺得那個老娼婦說話更為得體。在這種時刻,那個老女人總是從容答道:老爺是天,奴是地。於是薛嵩就和她共享雲雨之歡,心裡想著陰陽調合的大道理,感覺甚是莊嚴肅穆。紅線在躺下之前,還去抓了一大把瓜子來。那種瓜子是用蛇膽和甘草炮製的,吃起來甜裡透苦。她一邊磕,一邊說,既然幹好事,就不妨多幹一些:既「罪該萬死」,又磕瓜子。你要不要也吃一點?薛嵩被這種鬼話氣昏了頭,不知怎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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