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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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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在前述的寺院裡,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天氣比上午更熱、更濕,天上似乎有一層薄霧,陽光也因此略呈昏黃之色;院裡的白皮松把這種顏色的陽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面上。有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人從寺外急匆匆走進來,走進了陽光的迷彩……她走進我房間裡來,帶著一點匆忙帶來的喘息,極力抑制著自己,也就是說,把喘息悶在身體裡……這間房子的牆處處開裂,牆上到處是塵土,但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門口。門口邊上有人糊了一整張白紙,紙背後乾涸的漿糊在牆上刷出了條紋,我以為這種條紋和木紋有點像。這個女人朝我張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她笑了一笑,搬過一張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面處處開裂,邊上貼了一個標簽,上面寫著「文物」二字──放到牆邊上,然後坐上去,把背倚著牆,翹起了二郎腿。在這種姿勢之下,可以看到她膝蓋下方的襯裙。她把陽光曬紅的臉朝我轉了過來,臉上帶了一點笑容。就這樣呆住不動了。

  我記得她到醫院裡來看過我,只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來碰碰我的手──這使我浮想連翩。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記憶。現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連翩,而是滿懷希望。也許,我們是情人?也許剛剛是女朋友?還有可能剛剛相識,才有一點好感……我真想馬上搞清楚,但又想,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點──理由很簡單: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不幸的是,她就這麼坐著,臉上帶著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來說:走吧,去吃飯。我就和她吃飯去了。

  走出這座寺院,門前有棵很大的槐樹。我想這棵樹足有四五百年。槐樹後面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門邊有個牌子,寫著:國營糧店。又有一個牌子:平價超市。這就讓我犯上了糊塗,不知它到底是「國營糧店」,還是「平價超市」。樹下有幾張桌子,油漆剝落,桌上有幾個玻璃瓶,瓶裡放了些油辣子。蒼蠅在飛舞……我一面覺得這地方很髒,一面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吃了一碗刀削麵。我以為她會和我說點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說。這就使我很疑惑: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在一起吃面?

  飯後,我回到自己屋子裡,她沒有跟來。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是個謎:她是誰?為什麼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麵有何寓意?也許,她就是那個小黃?她為什麼不給我些提示,讓我把她想起來?一想到她,我就激動不已……因為她的出現,我把失掉記憶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著她再到我房間裡來,但她總是不來。也許,我該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裡去找。這座寺院裡跨院很多,貿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來;再說,我也不愛聞院子裡的味兒。我總得有個辦法渡過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經不大喜歡他了。

  如前所述,薛嵩殺了一個刺客。這刺客也可能是個男的,這件事就將循男人的線索來進行,和女人沒有什麼關係。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來了他的雇傭兵;然後就升帳問案,所提的問題十分簡單,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刺殺本官?等等。那個刺客說,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他沒有刺殺薛嵩。至於薛嵩的耳朵,他說是自己掉下來的。如你所知,這完全不合情理,他還不停地傻笑,假裝是個瘋子。假如想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須要對他嚴刑逼供──否則就是說雙口相聲,這種表演對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雇傭兵卻對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內心的矛盾之中,他確實很想知道這個刺客是誰派來的,那人為什麼要殺他,以後還會不會再派刺客來,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這刺客的倔強,覺得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讓他從容就義,壯烈成仁,折磨人家顯得很卑鄙。因為那些雇傭兵在場,薛嵩不得不裝點假正經──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帳問案倒會好些,在自己家裡,有紅線作幫手,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不容這小子不說實話。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後悔已經晚了。

  砍頭的情形是這樣的:那個刺客跪在地上,有一個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對面,手裡握著他的頭髮,盡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長;還有一個兵準備從中間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則安慰他道:忍一忍,一會兒就完了。這是薛嵩第一次參加殺人,心情激動,使的勁很大,把那個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鵝脖子一樣長,但是持刀的兵總是不砍。薛嵩問他為什麼不下刀子,那人卻笑著說道:啟稟老爺,你再使點勁就能把他腦袋揪下來,用不著我砍了──這是嘲笑薛嵩在殺人時過於激動。當然,最後那個兵還是砍了一刀,此後薛嵩和那顆人頭一起跳了起來,等到落在地下時,已經被濺了一身血。不知為什麼,那顆刺客的人頭下端拖著長長的食道和氣管,像兩條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過殺人的刀,幫他修理了一下,還要來水,自己沖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頭上的血跡。此時那顆人頭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無聲地說道:謝謝。此後那顆人頭就混跡於一群人之中,被大家傳遞和端詳。有人說:被砍下的人頭正如剪下來的鮮花,最好把傷口用熱蠟封住,或是用火燒一下,這樣可以避免腐爛,長久地保持鮮活。那顆人頭聽到以後皺起眉來,薛嵩也堅決地表示反對。然後他們用繩子拴住它的頭髮,把它像一面旗子一樣在一棵樹上升起來,薛嵩率領全體士兵在人頭對面立正,對它行舉手禮,直到人頭升到了最高點才禮畢。此時薛嵩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已經殺了一個人,死者的尊嚴也得到了保證。美中不足的是,薛嵩還是沒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所以,他隱隱地感到這件事進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節奏,是那些雇傭兵在控制此事的節奏,他們哄著快點把刺客殺掉,絕不是為薛嵩的利益著想。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又想到:這些兵是自己的戰友,胡亂猜疑是不對的。所以,他趕緊把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個刺客是女的,殺她時也會有雇傭兵在場。殺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幫傢伙不請自來,躲在黑暗裡,怪聲怪氣地叫著,要對這女人嚴刑逼供,還提出一些下流、殘忍的建議,在此不便轉述。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這是因為薛嵩允諾了結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而死亡是乾淨的。薛嵩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揮動著大鐵槍,不讓那些傢伙靠近。當時紅線也在場,手裡舞著一把長刀,誰敢從黑暗中走出來,她就砍他一刀。小妓女也在場,她高聲尖叫著:大叔!大叔們!你們就積點德吧!老妓女也在場,她躲在屋簷下一聲不吭。我比較喜歡這個場景,也喜歡這個薛嵩。然後,薛嵩和紅線把這女人殺掉──這正是被殺者的願望。但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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