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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3

  我在豆腐廠工作時,廠門口有個廁所。我對它不可磨滅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種新生的、朝氣蓬勃、辛辣的臭味,勢不可當。夏天又騷又臭,非常的殺眼睛,鼻子的感覺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蕭殺,有如堅冰,順風臭出十裡。冬天臭味粘稠,有如漿糊。這些臭味是一種透明的流體,彌漫在整個工廠裡。冬天我給自己招了事來時,正是臭味凝重之時;我躲避老魯的追擊時,隱隱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鷹處受幫教時,已經是臭味新生,朝氣蓬勃的時期了。這時候坐在X海鷹的屋裡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飄,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裡。臭味在空氣裡,就如水裡的糖漿。在颳風的日子裡,這些糖漿就翻翻滾滾。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紫外線,我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看到這種現象。刮上一段時間的風,風和日麗,陽光從逃訁照下來,在灰色的瓦頂上罩上一層金光,這時候臭味藏在角落裡。假如久不颳風,它就堆得很高,與屋脊齊。這時候透過臭氣看天,天都是黃澄澄的。生活在臭氣中,我漸漸把姓顏色的大學生忘掉了。不僅忘掉了姓顏色的大學生,也忘掉了我曾經受挫折。漸漸的我和大家一樣,相信了臭氣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在塔上上班時,臭味在我腳下,只能隱隱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馬上被熏得暈頭脹腦,很快就什麼也聞不到。

  但是聞不到還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線在走動的人前面伸展開,在他身後形成旋渦。人在臭味裡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線譜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時,五官模糊,遠遠看去就像個濕被套。而一旦成了濕被套,就會傻乎乎的了。

  有關嗅覺,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當你走進一團臭氣時,總共只有一次機會聞到它,然後就再也聞不到了。當走出臭氣時,會感到空氣新鮮無比,精神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夠聞不見初始的臭氣,只感到後來的空氣新鮮,一團臭氣就能變成產生快樂的永動機。你只要不停的在一個大糞場裡跑進跑出就能快樂。假如你自己就是滿身的臭氣,那就更好,無論到哪裡都覺得空氣新鮮。空氣裡沒了臭氣就顯得稀薄,有了臭氣才粘稠。

  七四年夏天到來的時候,X海鷹帶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個大院裡,她想叫我騎車去,但是我早就不騎自行車了,上下班都是跑步來往。第二年我去參加了北京市的春節環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車後面跑了十來公里,到了西郊她家裡時,身上連汗都沒出。那個大院門方方正正,像某種家具,門口還有當兵的把門,進去以後還有老遠的路。她家住在院子盡頭,是一排平房。門前有一片地,去年種了向日葵,今年什麼都沒有種。地裡立著枯黃的葵花杆,但是腦袋都沒有了,腳下長滿了綠色的草。她家裡也沒有人,木板床上放著捆著草繩的木箱子,塵土味嗆人,看來她也好久沒有回去了。她開門進去後就掃地,我在一邊站著,心裡想:如果她叫我掃地,我就掃地。但是她沒有叫我。後來她又把家具上蓋著的廢報紙揭開,把廢紙收拾掉。我心裡想道:假如她叫我來幫忙,我就幫把手。但是她沒有叫我,所以我也沒有幫忙。等到屋裡都收拾乾淨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沒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裡喘氣。我就站在那裡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楊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猛然間她跳起來,給我一嘴巴。因為我太過失神,幾乎被她打著了。後來她又打我一嘴巴,這回有了防備,被我抓住了手腕,擰到她背後。如果按照我小時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該在她背後用下巴頂她的肩胛,她會感到疼痛異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沒有那麼幹,只是把她放開了。這時候她面色漲紅,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她又來抓我的臉。這件事讓我頭疼死了。最後我終於把她的兩隻手都擰到了背後,心裡正想著拿根繩把她捆上,然後強姦她——當時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真是無與倫比的刺激。

  X海鷹帶我到她家裡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黃色的,正午時分就比黃昏時還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車輪後面跑過灑滿了黃土的馬路——那時候馬路上總是灑滿了地鐵工地運土車上落下的土,那種地下挖出來的黃土純淨綿軟,帶有糯性。天上也在落這樣的土。我以為就要起一場飛砂走石的大風,但是跑著跑著天空就晴朗了,也沒有起這樣的風。我穿著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著西洋歌劇——東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現在我想起當年的樣子來,覺得自己實在是驚世駭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過,就仔細看我一眼。但是我沒有把這些投來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鷹要帶我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要帶我去幹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放在我心上。我連想都不想。那個時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級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級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愛。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個謎底就要揭開。而這個謎底揭開了之後,一切又都索然無味。

  4

  一九六七年我在樹上見過一個人被長矛刺穿,當時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轉,嘴巴無聲地開合,好像要說點什麼。至於他到底想說些什麼,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等到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才知道了。這句話就是「無路可逃」。當時我想,一個人在何時何地中頭彩,是命裡註定的事。在你沒有中它的時候,總會覺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頭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X海鷹家裡,雙手擒住X海鷹的手腕,一股殺氣已經佈滿了全身,就是毆打氈巴,電死蜻蜓,蹲在投石機背後瞄準別人胸口時感到的那種殺氣。它已經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勃起,頭髮也立了起來。在我除了去領這道頭彩無路可走時,心裡無可奈何地想道:這就是命運吧。這時她忽然說道:別在這裡,咱們到裡屋去。這就是說,我還沒有中頭彩。我中的是另一種彩。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後來我在X海鷹的小屋裡,看見了楊樹枝頭紅色的嫩葉在大風裡搖擺,天空是黃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刮大風時一樣。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覺得它沒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寬銀幕電影也能做到這個樣子。

  後來我還到過北大醫院精神科,想讓大夫看看我有沒有病。那個大夫鼻口裡長著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後對我說:假如你想開病假條,到別的醫院去試試。我們這裡假條是用不得的。我想這意思是說我沒有病,但是我沒有繼續問。在這件事上我寧願存有疑問,這樣比較好一點。直到現在有好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我想,這不是說明我特別聰明,就是說明我特別笨,兩者必居其一。

  革命時期過去以後,我上了大學,那時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來在校園裡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個女孩子。她一聲不響的跟在我後面,我頭也不回的在前面跑。我以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終跟在我後面。後來她對我說: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過了不久,她就說,咱們倆結婚吧!於是就結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聲也沒吭,更沒有說什麼「壞蛋你來罷」。後來她對我放肆無比,但也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件事更證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純屬隨機,因為我還是我,我老婆當時是團委秘書,X海鷹是團支書,兩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隨機現象,就該有再現性。怎麼一個管我叫壞蛋,一個一聲不吭?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美國去留學,住在一個閣樓上。我們不理別人,別人也不理我們,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她每天早上到人行道上練跳繩,還叫我和她一塊跳。照我看來,她跳起繩來實在可怕,一分鐘能跳二百五十下。那時候我還是精瘦精瘦的,身手也很矯健,但是怎麼也跳不了這麼多——心臟受不了。所以我很懷疑她根本就沒長心臟,長了一個渦輪泵。半夜裡我等她睡著了爬起來聽了聽,好像是有心臟。但這一點還不能定論。這只能證明她長了心臟,卻不能證明她沒長渦輪泵。我的第一個情人身上有股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道。那一回我趁她睡著了,仔細又聞了聞,什麼都沒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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