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六


  但是這件事又可能是這樣子的:我伏到X海鷹身上時,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顯出極為堅貞不屈的樣子;四肢岔開,但是身體一次次的反張;喉嚨裡強忍著尖叫。那個樣子幾乎把我嚇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個X形,用手壓住她的手腕,用腳抵住她的腳面,這樣子仿佛是在彈壓她。X海鷹的身體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拋光的金屬。幹完了以後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和X海鷹幹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對在一起,那樣子有幾分像是鬥雞。X海鷹跪在床上,還是比我要高半頭。這時候她的乳房在我們倆中間堆積起來,分不清是誰長的了。那東西有點像北京過去城門上的門釘。這些事情都屬正常。但是我們倆之間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莫名其妙。

  我和X海鷹躺在她家那張棕綳的大床上時,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頭夾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節上也有,因此從背面看去,那只手像個爪子。X海鷹向下看到這種情形,就繃直了身體一聲不吭,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這件事應該是從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沒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沒有意義。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過來就很困難。這是因為我的左手很笨。而兩隻手一只有毛,另一隻沒有的話,還不如讓它都留著哪。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說,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臘降低融點,把它融化以後,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後,再把手揭下來——屠宰廠就用這種辦法給豬頭拔毛。但是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子和自己過不去。這些事說明我的本性是相當溫良的。儘管如此,在鉗住她的乳頭時,我還是感到一種逼供的氣氛。我真想把氣氛變成事實,也就是說,逼問一下到底是誰派她來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幹出來。因為一干出來我就是瘋子了。

  X海鷹說我像個強盜,原因除了我長得醜,身上有毛之外,還因為我經常會怪叫起來。不管白班夜班,廠裡廠外還是走到大街上,我都會忽然間仰天長嘯;因此我身上有一種嘯聚山林的情調。其實這是個誤會,我不是在長嘯,而是在唱歌,沒准在唱《阿依達》,沒准在唱《卡門》,甚至唱領導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別人當然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X海鷹因此而傾心於我,這倒和革命時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的名嬡貴婦都傾心于強盜。我們倆之間有極深的誤會:她喜歡我像個強盜,我不喜歡像個強盜。因為強盜會被人正法掉。我這個人很惜命。

  其實X海鷹沒說我像個強盜,而是說我像個階級敵人。但我以為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我初聽她這樣說時嚇出了一頭冷汗。在此之前,我以為我遇上老魯、X海鷹和我搗亂純屬偶然,絲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後來X海鷹又安慰我說,不要緊。你只是像階級敵人,並不是階級敵人。聽了這樣的話,心裡總有點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錯的話,成為階級敵人,就是中了革命時期的頭彩了。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說,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六六年弄壞了一張毛主席像,當時就嚇得滿地亂滾,噢噢怪叫。後來他沒有被槍斃掉,但也差得不很遠。每一個從革命時期過來的人都會承認,中頭彩是當時最具刺激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刺激。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常常獨自到頤和園去玩。我總是到空寂的後山上去,當時那裡是一片廢墟。鑽進樹林子就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裡對坐,像一對呆頭鵝。過一兩個小時再去看,還是那一對呆頭鵝。我敢擔保,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動過一動。我對此很不滿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頭朝他們的方向滾過去,然後就在原地潛伏下來,等他們上山來找我算帳。等了好久,他們也不來。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來的地方去看,發現他們不在那裡了。他們在不遠的地方,還是在呆坐著。這種情形用北京話來說,叫作「滲著」。也許當年我就想到了,總有一個時候,這兩個滲著的人會開始呆頭呆腦的性交,這件事讓我受不了。事隔這麼多年,我還是有點納悶:人家呆頭呆腦的性交,我有什麼可受不了的。也許,是那種景象可愛的叫人受不了罷。而我自己開始和X海鷹性交時,也是呆頭呆腦。

  在革命時期所有的人都在「滲著」,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馬上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千千萬萬的土粒和顆粒的間隙;或者早晚附著在煤煙上的霧。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話,散在土裡或者飛在大氣裡的水分肯定不能。經過了一陣呆若木雞的階段後,他們就飄散了。滲著就是等待中負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擺脫這種滲著的狀態。等到我感覺和X海鷹之間有一點滲著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當時強化社會治安的運動也結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點都沒有要纏著我的意思,說吹就吹了。這件事也純屬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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