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八


  我老婆長得嬌小玲瓏,白白淨淨,但是陰毛腋毛都很盛,烏黑油亮,而且長得筆直筆直,據我所知,別人都不是這樣。她還喜歡拿了口香糖到處送給別人吃。在美國我們倆開了汽車出去玩時,到了黃石公園裡宿營。她又拿了糖給旁邊的小夥子吃。人家連說了七八個「No,thankyou」,她還死乞白咧的要給。後來天快黑的時候,那兩個小夥子搭了一個小的不得了的帳蓬,都鑽了進去,看樣子是鑽進了一個被窩裡,她才大叫一聲:噢!我知道了!具體她知道了什麼,我也沒去打聽。因為我講了什麼她都不感興趣,所以她講什麼我也沒興趣。

  我老婆有種種毛病,其中最討厭的一種就是用拳頭敲我腦袋。假如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我犯困,敲一下也屬應該。但是她經常毫無必要的伸手就打過來。等你要她解釋這種行為時,她就嘻皮笑臉地說:我看你發呆就手癢癢。她還有個毛病,就是隨時隨地都想壞一壞。走到黃石公園的大森林裡,張開雙臂,大叫:風景多麼好呀!咱們倆壞一壞吧!走到大草原的公路上,又大叫道:好大一片麥子!咱們倆壞一壞吧!經常在高速公路邊上的停車場上招得警察來敲窗戶,搞得尷尬無比。事後她還覺得挺有趣。我們倆到了假期就開著汽車到處跑,到處壞。壞起來的時候,她翹起腿來夾住我的腰,嘴裡嚼著口香糖,很專注的看著我,一到了性高潮就狂吹泡泡。這種景象其實滿不壞。但是對眼前的事還是不滿意。每個人活著,都該有自己的故事。我和我老婆這個故事,好像講岔了頭緒。

  我說過,我老婆學的是P·E。她也得學點統計學,所以來找我輔導。我就把我老師當年說過的話拿出來嚇唬她。你想想罷,像我們學數學的學生十個人裡才能有一個學會,像她那種學文科出身的還用學嗎。她聽了無動於衷,接著嚼口香糖,只說了一聲:接著講。然後我告訴她,有個現象叫random,就是它也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全沒一定。她說這就對著啦。後來我發現她真是個這方面的天才。用我老師的那種排列法,我能排到前十分之一,她就能排到前百分之一。我說咱們能夠存在是一種隨機現象,她就說這很對。她還說下一秒鐘她腦子裡會出現什麼念頭,也是隨機現象。所以她對自己以後會怎麼想,會遇到什麼事情等等一點都不操心。誰知這麼一位天才考試時居然得了C。我覺得是我輔導的不好,心裡彆扭。誰知她卻說:太好了,沒有down掉。為此還要慶祝一下——壞一壞。我因為沒輔導好很內疚,幾乎壞不起來。

  我現在是這樣理解random——我們不知為什麼就來到人世的這個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眼前的事情,這一切純屬偶然。在我出世之前,完全可以不出世。在我遇上X海鷹之前,也可以不遇上X海鷹。與我有關的一切事,都是像擲骰子一樣一把把擲出來的。這對於我來說,是十分深奧的道理,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悟了出來,但是要是對我老婆說,她就簡簡單單的答道:這就對著啦!照她的看法,她和我結了婚,這件事純屬偶然,其實她可以和全世界的任何一個男人結婚。她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像這樣的天才沒有學數學,卻在給人帶操,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和諧,但這不等於我對她就一點懷疑都沒有了。首先,她嫁我的理由不夠充分;其次,她的體質很可疑。最後,有時她的表現像天才,有時又像個白癡;誰知她是不是有意和我裝傻。在這一切的背後,是我覺得一切都可疑。但是我能克制自己,不往這個方面想得太多。

  第七章

  1

  我現在回國來了,在一家研究所裡工作。我又遇上了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我的第一個情人。在革命時期我們接過吻,現在她已經成了半老太大了,就在我們那條街上工作。她對我說:原來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言語間有點失望,仿佛我應該是丘吉爾似的。後來她又問我有沒有掙大錢的路子。我對她也有點失望,因為她憔悴而虛胖,和老魯當年要逮我時簡直是一模一樣。而且她聞起來也一點都不像太妃糖,頭髮上有油煙味,衣服上有蔥薑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指望她像二十三歲時一樣的漂亮,但是我指望她依然身材苗條,風姿綽約,這並不過分。但是我沒有說出來,只告訴地找到掙錢的路子一定找她搭夥,就分手了。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談過我的歐洲見聞。夏天整個歐洲充滿了一支大軍,疲憊、風塵僕僕、背著背包和睡袋,陽光曬得滿臉雀斑,頭髮都褪了色,擠滿了車站和渡口,他們就是各國度假的學生。早上到艾菲爾鐵塔去玩,下面睡了一大排,都裹在各種顏色的睡袋裡,看上去好像發生了一場槍戰,倒了一街死人。小夥子們都很健壯,大姑娘們都很漂亮,有些人口袋裡還放著格瓦拉或者托洛茨基的書。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資源。似乎應該有人領導他們製造投石機、鋁甲,手執長矛爬上房頂,否則就是一種浪費。但這個人不是我,我已經老了,不在他們其中。混在他們中間排隊買學生票進博物館時,想到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有一種見不得人的感覺,雖然歐美人不大會看東方人的年齡(我們的年齡長在臉上,不在肚子上)。倒是我老婆滿不在乎,到處問人吃糖不吃。然後人家就問起我是什麼人。然後就是一聲驚叫:Hus—band?大家一起把譴責的目光投到我臉上來,因為都覺得她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然後我就宣佈和她立即離婚。姓顏色的大學生聽了以後,皺皺眉頭說,你都是這樣,我更是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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