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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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院裡當時有好多紅衛兵派別,「拿起筆做刀槍」是很小的一派,動武的時候也經常處於被圍的狀態。但是後來他們最倒黴,頭頭被抓起來判了徒刑,分配時,每個人都被送到了窮鄉僻壤。這是因為算了總帳——他們這派打死的人最多,毀壞東西也最厲害,這兩件事都和我有關係。我們那座樓裡打滿了窟窿,原來的走道門窗全都不存在了。而且他們一面拆毀,一面加固,終於把一座二十世紀的住宅樓改成了十五世紀的城堡,甚至是東非草原上的白蟻窩。後來把它恢復原樣時,花了比當初建這座樓還多三倍的錢。後來上面把他們集中起來辦學習班,讓他們交待誰叫這麼幹的,他們沒把我說出來。因為說出來也沒人信。我早就對他們說過,我就管幫你們打仗,別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事。 當時上面派人進駐學校,把武鬥隊伍都解散了,把頭頭都抓走了,別的人關起來辦學習班,追查武鬥裡打死人的問題。只把她一個人剩在外面,等待下鄉。這大概是因為上面覺得女人不會打死人——領導上實在缺少想像力。後來她經常找我和她一起去游泳。不好意思到家裡來找我,在樓下和自行車站在一起,搖著車鈴。游泳時她對我說,我們就像一群小鬼,大人不在家就胡鬧了一通。現在大人回家了,就把我們收拾一頓。我答應著「是呀是呀」,心裡卻在想:這是你們的事,別扯上我。 8 我對女人抱的期望一直不高,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例外。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該像法國那位風華絕代的杜拉斯一樣,寫出一部《情人》來。如果不去寫小說,也該幹點與此類似的事,因為她和X海鷹不一樣,是個感性天才。有些事情男人幹不來,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遊戲。但是她和別的人一樣,只是叫我失望。連她都自甘墮落,我對別人更不敢存什麼希望。 那一年春天開始,我常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到運河邊上去游泳。當時那裡很荒涼,到處是野草。春天水是藍的,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之間話不多。她到樹叢裡換衣服時,讓我在外面看著人。姓顏色的大學生皮膚白晰、陰毛稀疏,灰色的陰唇就像小馬駒的嘴唇一樣,乳房很豐滿。脫掉衣服時,就像煮熟的雞蛋剝下蛋皮,露出蛋白來。尤其是摘掉那個硬殼似的胸罩時,就更像了。在灰濛濛的樹從裡,她是一個白色的奇跡。而且剛脫掉那些累贅的衣服時,她身上傳來一股酸酸甜甜的信息。我換衣服時,她有時盯住那個導致我被稱為驢的東西看著,但也是不動聲色。到了水裡就不停地遊起來,從河這邊遊到河那邊,一遊就是十幾趟。然後爬上岸來,在河邊上坐到天黑。姓顏色的大學生嘴唇變成了紫色,頭髮上好像抹了油,眼睛裡充滿了油一樣的光澤。我們倆之間一點都不熟,只是互相需要。她告訴我說,如果不來游泳,就坐立不安。我想這是因為她心裡很煩。她又告訴我說,我好像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和我在一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是個好現象。年齡小一點,就可以多活幾年,難道不好嗎?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坐在樹叢裡,並排挺起胸膛來。我有兩片久經鍛練的胸大肌,她有一對光潤細嫩的乳房,乳頭朝上挺著,是粉色的。後來她拍拍我的胸口說:「算了。別比了。都挺好的。」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去游泳,直到天黑以後。天黑以後遠處燈火闌珊,河水就像一道亮油。她讓我抱著她,我就抱著她,在黑暗裡嗅她的氣味,晚上她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氣味。然後我就說:該回家了。然後我們就騎車回來,這個季節,晚上的風是暖的,就像夏天小河溝裡的水,看上去黑糊糊而且透明,但是踏進去卻感到溫暖得出人意外。走到接近村子的地方,聽到人聲模糊。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和一個大姑娘混在一起,非把我揍扁了不可。人家要是知道她和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混,也要把肚皮笑破。但是要問我爸爸為什麼要揍我,或者要問他們為什麼要把肚皮笑破,誰也答不上來。 姓顏色的大學生假如有杜拉斯的才能,能寫出這樣一部《情人》,會寫道她的情人是個小個子,肌肉堅實,臉上、身上(肩膀、胳臂、大腿)都長滿了黑毛,又似胎毛,又似汗毛,又似她後來那個禿頂丈夫抹了101生髮精後頭頂上催出的那種茸毛。才只十六歲,男性就長得和驢一樣。站在河岸上時,岔開了雙腿,挺胸收腹(我不是有意這樣,是在體操隊被老師訓練的),雄糾糾的像只小叭狗。她會提到她的情人眼睛是黑色的,但有時也會變成死灰色。她還會提到空寂無人的河岸,雜有荊棘的小樹叢,到處是堅硬的土坷垃。有時候她把他拉到樹從裡,讓他把臉貼在自己濕漉漉的陰毛上。說明了這一點,就能說明我們不是命裡註定沒有好書看,而是她們不肯寫,或者有人不讓她們寫。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他就持我在革命時期的想法:認為這種事層次太低。 姓顏色的大學生在她的《情人》裡還會說到,她的情人站在水裡時,身上的茸毛都會浮起來,就像帶上了靜電,還像一種稀薄的蒲公英。初春的水是藍色的,很透明。但是在這種水裡並不覺得很冷。從這種水裡出來,會覺得一切都是藍色的,很透明。有時他會獨自走到橋上去跳水。那個時候他還是一本正經,像個小叭狗的樣子。後來她回想起這些事,一定不會為這種無性的性愛而後悔。真正後悔了的是我。 姓顏色的大學生有時候把我拉到灌木從裡,讓我把手貼在她赤裸的乳房上,然後就閉上眼睛曬太陽。我把手貼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就自以為盡到了責任,只顧自己去尋找奶油味。這種氣味在腋窩和乳下尤重。我把鼻子伸到這些地方——比方說,用鼻子把乳房向上拱開,或者把鼻子伸到腋毛稀疏的地方。剛從水裡出來,鼻子是涼的,這就更像只小叭狗了。在這種時候,姓顏色的大學生也覺得挺荒唐。但是後來她又想:管它呢,荒唐就荒唐。 我還能嗅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小腹下面有一種冷颼颼的清香味,但是不好意思到那裡去聞。這就像一隻沒睜開眼睛的小狗聞一塊美味的甜點心,但是不敢去吃。對於小狗來說,整個世界充滿了禁忌,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大狗咬一口。對我來說,會打仗簡直是小菜一碟,不學都能會。但要學會性愛,還需要很多年。 小時候我爬過了一堵高牆,進到了一個爐筒子裡面,看到地下有一領草席子,還看到有做愛的痕跡。從現場的情形不難推斷出那個女的必然是背抵著爐壁,艱難的翹起腿來——這不折不扣就是米開朗齊羅的著名雕像「夜」。而那個男的只能取一腿屈一腿伸的姿式,那姿式的俗稱就是狗撒尿。而且那條伸著的腿還不敢伸得太厲害,否則就會碰上野屎。我覺得這樣子十足悲慘——如果你不同意,起碼會同意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幹著又有啥意思。等到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試著幹這件事時,心裡就浮現爐筒子裡的事。那時候我抱著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很厚實),臉貼著她飽滿的胸膛,猛然間感到她身後是爐筒子。一股淒慘就湧上心頭,失掉了控制。這在技術上就叫早洩罷。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姓顏色的大學生是處女,也增加了難度。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我失落得很,而且還暴露了我是個濕被套。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卻笑了,說道:你都把我弄髒了!然後又說:我自己跟自己來。你想不想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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