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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六八年春天那個晚上,我對姓顏色的大學生十分佩服,但是這種佩服卻不是始於那時,起碼可以上溯到六七年的秋天。那時候我們倆到海澱鎮去買大餅,在光天化日下掀開了馬路中央的陰溝蓋,從地底下鑽出來。不管在什麼時期,一位漂亮大姑娘以這種方式出現在人們面前,總是個很反常的現象。而且鑽了這麼長時間的陰溝,她還有辦法出污泥而不染,因此就引起了圍觀。而她旁若無人的走進小飯館,從胸罩裡掏錢買大餅,然後再旁若無人地鑽回陰溝裡去。有時候既沒有錢,又沒有糧票,她就一本正經的在街頭找人聊天,告訴人家我們幾十個人困在大樓裡,沒錢吃飯。等到要到了錢,就對人家甜甜的一笑,說:謝謝你。你對我們真好。我所認識的叫化子裡,就數她最有體面了。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讓我到樹叢外去給她站崗,然後就和自己來。這時候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在樹叢外面只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影子,但是什麼都能聽到,還能聞見那種濃郁的酸酸的花香氣。我覺得天地為之逆轉。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樹叢裡躺著時,身體潔白如雪,看上去有點輪廓不清。晚上回家以前,她讓我幫她把那個有四個扣子的胸罩戴上。那東西是用白布做的,上面用線軋了好多道,照我看來像個襪子底。這種東西她有好幾個,都是這樣子的。有的太小,戴上後好像頭上戴了太小的帽子,搖搖晃晃,有的太大,戴上去皺巴巴。她的內褲像些面口袋。總而言之,這些東西十足糟糕,穿上去不能叫穿上去,該叫套了上去。脫下來不能叫脫了下來,應該說是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假如在臭氣熏天的時期,還有什麼東西出污泥而不染的話,她就可以算一件了。

  我躺在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時,覺得她像一堆新鮮的花瓣,冷颼颼的,有一種酸澀的香味。她的乳房很漂亮,身體很強壯,在地上躺久了,會把地上的柴草絲沾起來。時隔這麼多年回想起來,我覺得她的身體像一種大塊的cheese,很緊湊很緻密,如果用力貼緊的話,有一種附著力。因此不該輕輕的撫摸,而應當把手緊緊地附著在上面。當年我做得很對。她教給了我女人是什麼。女人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奇跡,但是連這都不知道的話,那就更是白活了。

  然後她從樹叢裡跑出來,說道:走,回家去。還抱抱我的腦袋。這時候我覺得沮喪,好像鬥敗了的公雞,而且覺得自己在她面前不過是個小叭狗罷了。受這種挫折對我大有好處,因為我生性十分狂妄。後來我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個小叭狗和濕被套,狂妄的毛病就大見好。

  後來姓顏色的大學生就下鄉去鍛練,回城來,結婚,生孩子。幹這些事時,就如從陰溝裡鑽出來,遇亂不驚。她心裡始終記著這個小叭狗似的男孩子。這是女性的故事,和我沒有關係,雖然寫出來我能看懂。而我是一個男性,滿腦子都是火力戰,白刃戰,衝鋒,築城這樣一批概念。雖然和她親近時也很興奮,但是心裡還是膩膩的,不能為人。就好像得了肝炎不能吃肥肉。革命時期對性欲的影響,正如肝炎對於食欲的影響一樣大。

  第六章

  假設我是個失去記憶的人,以七四年夏天那個夜晚為起點,正在一點點尋回記憶的話,那麼當時王二看到的是個膚色淺棕的女人,大約有二十三歲,渾身赤裸,躺在一張棕綳的床上。她像印地安女人一樣,梳了兩條大辮子,頭髮從正中分成兩半。後來王二常到她家裡去,發現她每次洗過頭後,一定要用梳子仔仔細細把頭髮分到兩邊,並且要使發縫在頭頂的正中間,仿佛要留下一個標跡,保證從這裡用快刀劈開身體的話,左右兩邊完全是一樣重。梳頭的時候總是光著身子對著一面穿衣鏡,把前面的發縫和兩腿中間對齊,後面的發縫和屁股中間對齊。後來王二在昏黃的燈光下湊近她,發現她的頭髮是深棕色的,眉毛向上呈弧形,眼睛帶一點黃色,瞳孔不是圓形,而是豎的橢圓形。她乳頭的顏色有點深,但是她不容他細看,就拉起床單把胸口蓋上了。這個女人嘴唇豐滿,顴骨挺高,手相當大,手背上靜脈裸出。她就是X海鷹。我認為她很像是銅做的。在此之前幾分鐘,他們倆一個人在床頭,一個人在床尾,各自脫衣服,一言不發,但是她在發出吃吃的笑聲。她脫掉外衣時,身上劈劈啪啪打了一陣藍火花,王二一觸到她時,被電打了一下。然後他們倆就幹了。他和她接觸時毫無興奮的感覺,還沒有電打一下的感覺強烈;但是在性交時勁頭很足——或者可以說是久戰不疲。但是這一點已經不再有意義。

  王二和X海鷹幹那件事時,心裡有一種生澀的感覺,仿佛這不是第一次,已經是第一千次或者是第一萬次了。這時候床頭上掛著她的內褲,是一條鮮紅色的針織三角褲。這間房子裡只有一個小小的北窗,開在很高的地方,窗上還裝了鐵條。屋裡充滿了潮濕,塵土,和發黴的氣味。有幾隻小小的潮蟲在地上爬。地下有幾隻捆了草繩子的箱子,好像剛從外地運來。還點了一盞昏黃的電燈,大概是十五瓦的樣子,紅色的燈絲呈W形。

  王二和X海鷹幹那件事之前,嗅了一下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一點輕微的羊肉湯味。這也許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炒疙瘩。因為豆腐廠門口那家小飯鋪是清真的。炒菜時常用羊油。但是這種味道並不難聞,因為那是一種新鮮的味道,而且非常輕微。那天晚上燈光昏暗,因為屋裡只有一盞十五瓦的電燈。她的下巴略顯豐滿,右耳下有一顆小痣。X海鷹總是一種傻呵呵的模樣。我說的這些都有一點言辭之外的重要性。長得人高馬大,發縫在正中,梳兩條大辮子,穿一套舊軍裝,在革命時期裡就能當幹部,不管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不管她想不想當。X海鷹說,她從小就是這樣的打扮,從小就當幹部。不管她到了什麼地方,人家總找她當幹部。像王二這樣五短身材,滿頭亂髮,穿一身黑皮衣服,就肯定當不了幹部。後來王二果然從沒當過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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