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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5

  我憎惡X海鷹時,就想起氈巴來。我,他,還有X海鷹,後來是一個三角。他們倆的裸體我都看見過。X海鷹的皮膚是棕色,有光澤,身體的形狀有凹有凸,有模有樣。氈巴的身體是白色,毫無光澤,就像磁器的毛坯一樣,骨瘦如柴,並且帶有童稚的痕跡。冬天他穿燈芯絨的衣褲,耳朵上戴了毛線的耳套,還圍一個黑色的毛圍巾。那圍巾無比的長,他把它圍上時,姿儀萬方;而且他還戴毛線的無指手套。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打的。氈巴會打毛活,給我織過一件毛背心。假如他肯做變性手術,我一定會和他結婚。不管手術成功不成功,他的乳房大不大,都要和他結婚。當然,假如這樣的事發生了的話,X海鷹既得不到我,又得不到氈巴,就徹底破產了。

  等到X海鷹和氈巴結婚以後,她還常常來找我,告訴我氈巴的事蹟。他經常精赤條條的在雙人床上趴著,一隻腳朝天翹著。氈巴的腳穿四十五號的鞋,這個號碼按美國碼子是十二號。除了在後腳跟上有兩塊紅,屁股上坐的地方有兩塊紅印之外,其它地方一片慘白。整個看起來氈巴就是一片慘白。氈巴的屁股非常之平,不過是一個長長的狀似牛腳印的東西罷了。他就這樣趴在床上,看一本內科學之類的書,用小拇指挖鼻子。當時是八零年,夏天非常的悶熱。X海鷹不再梳她的大辮子,改梳披肩髮,這樣一來頭髮顯得非常之多。她也不穿她的舊軍裝,改穿裙子,這樣顯得身材很好。她說氈巴看起來非常之逗,她怎麼看怎麼想笑,連幹那件事時都憋不住,因為氈巴的的那玩藝勃起後太可笑了。抱住氈巴光溜溜的身體時更想笑,總覺得這件事整個就不對頭。有了這些奇異的感覺,就覺得氈巴非常可愛。見了面我就想吻她,因為她是氈巴的老婆了。以前我對她沒有興趣,但是連到了氈巴就不一樣了,似乎氈巴的可愛已經傳到她的身上。但是她不讓我吻嘴唇,只讓吻臉腮。說是不能太對不起氈巴。然後我們就講氈巴的事來取笑。這是因為我們都愛氈巴,「愛」這個字眼非常殘酷。這也是因為當時我心情甚好,不那麼悲觀了。

  我愛氈巴,是因為他有一拳就能打出烏青的潔白皮膚,一對大大的招風耳,一雙大腳,而且他總要氣急敗壞的亂嚷嚷。他一點都不愛我,而且一說到我揍過他一頓,而且打他時勃起了,就切齒痛恨。這種切齒痛恨使我更加愛他。他愛X海鷹,而X海鷹愛我,這是因為有一天我們倆都呈X形,我躺在她身上。我很喜歡想起揍了氈巴一頓的事,不喜歡想起躺在X海鷹身上的事。因為後者是我所不喜歡的愛情。

  現在該講講我為什麼憎惡X海鷹了。這件事的起因是她老要談起我的痔瘡——「你的痔瘡真難看!」——每次她對我說這話,都是在和我目光正面相接時。一面說她一面把臉側過去,眼睛還正視著我,臉上露出深惡痛絕的樣子。這時我看出她的眼睛是黃色的,而且像貓一樣瞳孔狹長。也不知她是對我深惡痛絕,還是對痔瘡深惡痛絕。受了這種刺激之後,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講起姓顏色的大學生來。她很認真的聽著,聽完了總不忘說上一句「真噁心!」這話也使我深受刺激。後來她又對我說,我的痔瘡實際上不是那麼難看,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事實際上也不噁心。這兩種說法截然相反,所以必有一種是假的。但是對我來說,哪一種真,哪一種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因為前一種說法深受刺激。我對她的憎惡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了。

  6

  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剛到我們樓裡來時,外面的人老來挑釁,手拿著盾牌,小心翼翼地向樓腳靠近。大學生們看到這種景象,就唱起了悲壯的國際歌,拿起了長矛,想要衝出去應戰——悲歌一曲,從容赴死,他們仿佛喜歡這種情調。我告訴他們說,假如對方要攻樓,來的人會很多,現在來的人很少,所以這是引蛇出洞的老戰術——我在樹上見得多了。我們不理他們,只管修工事。過了不幾天,那座樓的外貌就變得讓人不敢輕犯。後來他們在對面架了好多大彈弓,打得我們不能在窗口露頭。於是我做了那架投石機,很快就把所有的大彈弓全打垮了。

  拿起比做刀槍闖到我們樓裡那一年,學校裡正在長蛾子。那種蛾子是深灰色的,翅膀上長著紅色的斑點。它們在空地上飛舞時,好像一座活動的垃圾堆;晚上撲向電燈泡時,又構成了碩大無比的紗燈罩。當走進飛舞的蛾群時,你也似乎要飛起來。走出來時,滿頭滿臉都是蛾子翅膀上掉下的粉。這是因為牆上貼了厚厚的大字報,紙層底下有利於蛾子過冬。那一年學校裡野貓也特別多,這是因為有好多人家破人亡,家裡的貓就出去自謀生路。這兩種情形我都喜歡,我喜歡往蛾子堆裡跑,這是因為我吸了蛾子翅膀上的粉也不喘,而在蛾子堆裡跑過以後回家,我妹妹就要喘。她是過敏體質,我卻不是。我也喜歡貓。但是我不喜歡我妹妹。

  那一年秋天我隨時都有可能中頭彩,但我總是興高彩烈。人在興高彩烈的時候根本不怕中負彩。我還說過從十三歲起,我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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