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


  等到六七年的武鬥發展到了動槍時,我離開了「拿起筆做刀槍」回家去了。有人可能會說我膽小,但我決不承認。因為用大刀長矛投石機戰鬥,顯然需要更多的勇氣。就以我們院為例,自從動了槍,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人。這一點絲毫不足為怪,因為在歷史上也是刀矛殺掉的比槍炮多得多。原子彈造出來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發了兩回利市,還沒有炸死過一個人。

  我在六七年遇到的事情就是這樣結束的。到了七四年冬天受幫教時,我把它一一告訴了X海鷹。小時候有一位老師說我是一隻豬,我恨她恨到要死,每天晚上在床上時都要在腦子裡把她肢解掉;而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時,她居然還是好好的活著,真叫我束手無策。後來我每次見到她,都說「老師好」,而且規規矩矩的站著。過了一陣子她就不再說我是豬,而且當眾宣佈說她很喜歡我。我在X海鷹面前磨屁股並且受到逼問時,對她深為憎惡,但是憎惡沒有用處,必須做點什麼來化解憎惡。聊大天也是一種辦法。

  我憎惡X海鷹的舊軍裝,她坐在桌前時,毫無表情地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好像在審特務一樣。如果她不穿軍裝,對我就要好得多,我認為她是存心要羞辱我。除此之外,她還梳了兩條辮子,辮稍搭在肩膀上。假如我不說話,屋子裡空氣沉悶,好像都壓在我頭上。有一隻蒼蠅從窗縫裡飛出來,慢慢地在屋裡兜圈子。我知道有一種水叫重水,比一般的水要重。還有一種空氣是重空氣,假如不用話去攪動,就會自動凝結。那時候我的肚子並不餓,所以我不是在零維空間裡。但是我被粘在了凳子上不能動,所以我是在一維空間裡面。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所以我把什麼都往外講。在我的夢裡,X海鷹掉到冰冷的水裡,我把她撈了上來。她被困在燃燒的樓房裡,我又把她救了出來。我是她在水深火熱裡的救星。假如沒有我的話,她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但是這些尚不足已解釋五月間我怎麼會和她發生性關係。

  4

  把時光推到我在豆腐廠裡當工人時,廠裡男廁所的南牆原來刷得不白,隔著凝固的灰漿還能看到後面的磚頭;所以那層灰漿就像吹脹的牛尿脬,刷了桐油的紙,大片的雲母,或者其它在古代被認為是透明的東西。裡面的磚頭很碎,有紅的,也有青的,粘在灰黃色的灰漿裡,像一幅意義不詳的鑲嵌畫。後來這些東西就再看不見了。因為老有人在牆上畫一個肘部高揚,半坐著的裸女;又老有人在上面添上毛紮紮的器官並且添上老魯的名字;然後又老有人用灰漿把她刷掉。這堵牆因此被越塗越白,顯得越來越厚,牆裡面的磚頭看不到了。牆裡面的一切也逐漸離我而遠去。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寓意:在一堵牆是半透明的時候,後面好像有另一個世界,這時候世界好像更大一點。它後來變得不透明了,世界就更狹小了。七四年我看到的廁所裡的牆壁就是這樣的。當時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學數學。我什麼都沒做過,也沒有任何一種專門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和我割破手腕時是一樣的,所以可以說我保留了六歲時的樸實和天真。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世界,算出什麼時候中負彩。而世界的確是在我四周合攏了。這是否說明我很快就會中頭彩?

  把時光往後推,我到美國去留學,住在NewEngland,那裡老是下雨,老是飄來酸酸的花香。空氣裡老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像下雨天隔著汽車雨刷刷過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老是黑黑的,反射汽車的尾燈。才下午四點鐘,高樓上紅色的防撞燈就都亮了,好像全世界都在一閃一閃。空氣好像很稀薄,四周好像很開闊。NewEngland好像是很稀薄的水,北京好像是很厚重的空氣。白天出去上課,打工,晚上回來和老婆幹事,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這可能是因為四周都是外鄉人,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很開闊。我想幹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什麼都不想幹。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呆的地方,因為我的故事不在這個地方。

  把時光再往前推,我是一個小孩子,站在我們家的涼臺上,那時候我有四歲到五歲的樣子,沒有經歷過後來的事情,所以我該把一切都遺忘。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都是未知數。太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揚起頭來看著太陽,一點也不覺得幌眼,覺得幌眼是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它不過是一個金黃色的橢圓形罷了。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裡也不是空空蕩蕩。愛,恨,厭倦,執著,等等,像一把把張開的小傘,一樣都沒失去,都附著在我身上。我看著太陽,我是一團蒲公英。以後這些東西就像風中的柳絮一樣飄散了。回到中國以後,我想道,這是蒲公英飄散的地方。我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最後也要回到這個地方。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春天受幫教之時,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結束,只知道每天下午要去見X海鷹,在她那裡度過三到四小時。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她是女人,更想不到她有性器官,可以和我性交。我沒有見過她乳房是方是圓,更不敢妄加猜測。那時候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坐辦公室的面目不清的人罷了。那一天白天下了雪,落到房頂上的雪保留了下來,而落到地上的雪全化了。豆腐廠和它裡面的院子變成了一張國際像棋棋盤——白方塊、黑方塊。我穿過這些方塊前往她的辦公室。先是老魯抓我,現在又是X海鷹的逼問。我實在說不出自己對這樣的事有多麼厭倦,因為像這樣的事什麼時候能完哪。雖然空氣裡沒有了臭氣而且清新冷冽,吸進肺裡時帶來快感;呼出的氣息化成了縷縷白煙,但是這種厭倦之心絕不因此稍減。這種心情後來過去了。但是這件事發生過。發生過的事就不能改變。後來X海鷹說道:「假如你怨恨的話,可以像揍氈巴一樣,揍我一頓。」。但是她搞錯了,我揍氈巴是出於愛。而且仇恨這根神經在我身上早就死掉了。

  六六年我就厭倦了我爸爸,但他仍然是我爸爸。七四年我又厭倦了X海鷹,但是後來我又和她發生了一段性愛關係。後來我就沒有厭倦過誰,也沒有厭倦過任何事。現在我們所裡的領導找到我,說我們也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讓我把在美國做過那只機械狗的細節寫出來。這件事十足無趣,但是我沒有拒絕。不但如此,我還買了市面上最白最厚的紙,黑色的繪圖墨水,用蘸水筆寫長仿宋字,每個字都是2X3毫米大小,而且字體像鉛字一樣規範。我交去上的材料上絕沒有任何一點汙損,所以不管我寫的是什麼,每一頁都是藝術品。但是這樣一來,我寫的就非常之慢,誰也不好意思催我。而且他們在背地裡議論說:沒想到老王是這樣一個人——在此之前,他們是叫我小王的。到底我是個怎樣的人,他們並不真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真知道。過去我絕不肯把做過的事重做一遍,現在卻在寫好幾年前做過工作的報告。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老了呢?其實我心裡還和以前一樣,以為寫這種東西十足無用,但是又不可避免。我只有四十歲,人生的道路還相當漫長。我不能總是心懷厭倦罷。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