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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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王二就常常到X海鷹的辦公室去,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覺自己在那裡像一隻牢牢粘住了的蒼蠅。她問王二一些話,有時候他老實答覆,有時候就只顧胡思亂想,忘了回答她。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裡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罷——,下面一磨,上面就要失魂落魄,這是天性使然。另一個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瘡,屁股底下很疼。過去狄德羅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亂想的辦法止疼。當然,這個辦法很過時,當時時興的是學一段毛主席語錄。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幾乎就在屁眼裡,就覺得用毛主席語錄止疼是一種褻瀆。除此之外,他對這種療法從根上就不大相信。當王二發愣時,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發愣就是發愣。但是這一點對X海鷹很難解釋清楚。王二在她辦公室裡,一坐就是一下午。一聲也不吭,只是瞪著她的臉看。影影綽綽聽她說過讓他坦白自己做過的壞事,還威脅說要送他去學習班。後來見王二全無反應,又問他到底腦子裡想些什麼。所得到的只是喉嚨一陣陣低沉的喉音。說實在的,這是思想戰線的工作者們遇到的最大難題。你說破了嘴皮,對方一言不發,怎麼能知道說進去沒說進去?所以最好在每個人頭頂上裝一台大屏幕彩色電視,再把電極植入他的腦神經,把他心裡想的全在頂上顯示出來,這就一目了然了。X海鷹膚色黝黑,王二瞪著她的臉時,心裡想的是:像這樣的臉,怎麼畫別人才知道我畫的不是個黑人呢?假如她從王二頭頂上看見了這個,一定猛撲過來大打鑿栗。

  X海鷹的辦公室是個小小的東廂房,地上鋪著已經磨損了的方磚。坐在這間房子裡,你可以看見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間房子的牆角,半截房檐,這說明這間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長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廠裡,不但有長廊,花廳的遺跡,還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做為一所會館,這個院子真神氣。王二隻知道它是一所會館,卻不知是哪一省的會館。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選省:安徽,誰都知道安徽過去出鹽商,鹽商最有錢;山西,老西子辦了好多錢莊當鋪;或者是淞江府,淞江府出狀元;甚至可能是雲南省,因為雲南出煙土,可以拿賣大煙的錢蓋會館——當然,這得是鴉片戰爭後的事。當X海鷹對王二講革命道理時,這些烏七八糟的念頭在他心裡一一掠過。後來王二當了大學生,研究生,直到最近當上了講師,副教授,還是經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幫助教育,那時腦子也是這樣的翻翻滾滾。假如頭頂上有彩色電視,氣死的就不只是一個X海鷹,還有黨委書記,院長,主任等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後來這位海鷹不再給王二講大道理,換了一種口吻說:你總得交待點什麼,要不然我怎麼給你寫"幫教"材料?這種話很能往王二心裡去,因為它合情合理。在那個時候,不論是獎勵先進,還是幫助後進,只要是樹立一個典型,就要編出一個故事。像王二這種情形,需要這麼一個故事:他原來是多麼的壞,壞到了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的地步。在團組織的幫助下變好了,從一隻黑老鴉變成了白鴿子,從壞蛋變成了好人。王二現在打了氈巴,落入了困境,人家是在幫他——這就是說,他得幫助編這故事,首先說說王二原先是多麼壞。但是他什麼也想不出來。被逼無奈時,交待過小時候偷過鄰居家的胡蘿蔔。這使她如獲至寶,伏案疾書時,還大聲唱道:"小—時—候—偷—過—鄰—居—家—東—西!"寫完了再問王二,他又一聲不吭了。

  4

  這件事顯然又是我的故事。X海鷹當然有名有姓,但是我覺得還是隱去為好。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言而無信。說好了保證我在地面上的生命安全,但是老魯還是要咬我。等我向她投訴時,她卻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怎麼管得了。她還說,你自己多加點注意。萬一被追得走投無路,就往男廁所裡跑,魯師傅未必敢追進去(這是個餿主意,廁所只有一個門,跑進去會被堵在裡面,在兵法上叫作絕地)。說完了她往椅子上一倒,哈哈大笑,把抽屜亂踢一氣。除此之外,她還給老魯出主意,讓她在抓我之前不要先盯住某個地方,等到撲近了身再拿主意。老魯得了這樣的指點,撲過來時目光閃爍不定,十分的難防。這件事說明X海鷹根本就沒有站在我一方。由於老魯經常逮我,她的身體素質越來越好,速度越來越快,原來有喘病,後來也好了。最後她終於揪住了我的領子。所幸我早有防備,那個領子是一張白紙畫的,揪走了我也不心疼。

  我老婆後來對我說,我最大的毛病還不是突然伸手抓人,也不是好作白日夢,而是多疑。這一點我也承認。假如我不多疑,怎麼會平白無故疑到氈巴會掏我口袋,以致後來打了他一頓。但是有時我覺得自己還疑的不夠,比方說,怎麼就沒疑到氈巴掏我口袋是X海鷹指使的。這件事很容易想到,氈巴雖然溜肩膀,娘娘腔,但是正如老外說的:Amanisaman,怎麼也不至於和老魯站到一邊。但X海鷹就不一樣了。她後來當了氈巴夫人,完全可以在嫁給他前七年教唆他道:摸摸王二的口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幹的。只要不把我賣給老魯,氈巴完全可以把我賣給別人。但是這孩子也有可愛的一面,答應了這種事後忐忑不安,被我看出來挨了一頓老拳。這樣對他有好處,免得他日後想起來內疚。這樣對X海鷹也有好處,可以提醒她少出點壞主意。只是對我沒有好處。我也沒疑到這個娘們會在日記裡寫道:王二這傢伙老老實實來聽訓了。這件事好玩的要命!我只知道她去和老魯說了:那些畫肯定不是王二畫的,氈巴可以做證。因此我很感激她。其實這一點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我困在房頂上下不來時,那些畫還繼續出現在廁所裡。但她還是要抓我,主要是因為閑著沒有事幹。

  我說過,老魯揪住我的領子時,那個領子是白紙畫的。我輕輕一掙就把它撕成了兩段,就如斷尾的壁虎一樣逃走了。當時我非常得意,笑出聲來。而老魯氣得要發瘋,嘴角流出了白沫。但這只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是我找著了一塊銅版紙,畫那條領子時,心裡傷心得要命,甚至還流了眼淚。這很容易理解,我想要當畫家,是想要把我的畫掛進世界著名畫廊,而不是給自己畫領子。領子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我說這些事,是要證明自己不是個二百五,只要能用假領子騙過老魯,得意一時就滿足了。我還在憂慮自己會有什麼樣的前途。而老魯也不是個只想活撕了我的人。每個人都不是只有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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