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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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事情可以證明老魯並不是非要把我撕碎不可:前幾天在電車上,有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叫我的名字,她就是老魯。她還對我說,有一陣子火氣特別大,壓也壓不住,有些事幹得不對頭,讓我別往心裡去。我對她說,我在美國把弗洛伊德全集看了一遍,這些事早就明白了。您那時是性欲受到了壓抑,假如多和您丈夫做幾次愛,火氣就能壓住。滿電車的人聽了這話都往這邊看,她也沒動手撕我,只說了一句:瞎說什麼呀! X海鷹背地裡搞了我好多鬼,但是廠裡要送我上學習班的事卻不是搞鬼。當時的確有個這麼個學習班,由警察帶隊,各街道各工廠都把壞孩子送去。有關這個學習班,有好多故事。其中之一是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我們不遠的村裡,有一隻狗叫了幾聲就不叫了。狗主一手拿了棍子,另一手拿手電出去看,只見有幾個人用繩子套住狗脖子拖著走。那人喝道: 什麼人?學習班的。什麼學習班?流氓學習班! 於是狗主轉身就逃,手電木棍全扔下不要。還有一個故事說,學習班裡什麼都不學,只學看瓜。領班的警察說:把張三看起來!所有的人就一起撲過去,把張三看了。要是說看李四,就把李四看了。所謂看瓜,就是把被看者褲子扒下來,把頭塞進褲襠。假如你以為人民警察不會這麼無聊,講故事的人就說,好警察局裡還留著執勤哪,去的都是些吊二浪當的警察。我想起這件事,心裡就很怕。假如我去了學習班,被人看了瓜,馬上自殺肯定是小題大作。要是不自殺,難道被人看了就算了嗎?對我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不去學習班。但是我去不去學習班,卻是X海鷹說了算。 有關我多疑的事,還有些要補充的地方。後來X海鷹老對我說些古怪的話,比方說:我肚皮上可沒割口子!或者是:你的意思是我肚皮上割了口子?甚至是:你看好了,我肚皮上有沒有口子?每回說完了,就哈哈大笑,不管眼前有沒有辦公桌,都要往前亂踢一陣。聽了這樣沒頭沒腦的話,心裡難免要狐疑一陣。但是我從來不敢接茬,只是在心裡希望她不是那個意思。我實在不敢相信氈巴能把那個下流笑話告訴她。 5 等我長大以後,對我小時候的這些事感到困惑不已。我能夠以百折不撓的決心去爬一堵牆,能夠做出各種古怪發明,但我對自己身邊的事卻毫無警覺,還差點被送到了看瓜的地方去。這到底說明了我是特別聰明,還是說明我特別笨,實在是個不解之謎。 有關我受"幫教"的事,必須補充說明一句:當時是在革命時期。革命的意思就是說,有些人莫明其妙的就成會了犧牲品,正如王母娘娘從天上倒馬桶,指不定會倒到誰頭上;又如彩票開彩,指不定誰會中到。有關這一點,我們完全受得了。不管犧牲的人還是沒有犧牲的人,都能受得了。革命時期就是這樣的。在革命時期,我在公共汽車見了老太太都不讓座,恐怕她是個地主婆;而且三歲的孩子你也不敢得罪,恐怕他會上哪裡告你一狀。在革命時期我想像力異常豐富,老把老魯的腦袋想成個尿壺,往裡面撒尿;當然,扯到了這裡,就離題太遠了。除了天生一付壞蛋模樣,畢竟我還犯了毆打氈巴的罪行,所以受幫教不算冤。雖然老魯還一口咬定我畫了她(這是雙重的不白之冤——第一,畫不是我畫的而是窩頭畫的;第二,窩頭畫的也不是她。我們廠裡見到那畫的人都說:"老魯長這樣?美死她!",算起來只有那個毛紮紮是她),而且還有X海鷹在挽救我。有時候我很感激X海鷹,就對她說: "謝謝支書!"本來該叫團支書,為了拍馬屁,我把團字去了。她笑笑說:"謝什麼!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 這句話人民法官宣判人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時常說。雖然聽了我總是免不了冒點冷汗,懷疑她到底和誰是一頭,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抱怨的:畢竟她是個團支書,我是個後進青年,我們中間的距離,比之法官和死刑犯雖然近一點,但屬同一種性質。我談了這麼多,就是要說明一點:當年在豆腐廠裡的那件事,起因雖然是窩頭畫裸體畫,後來某人在上面添了毛紮紮,再後來老魯要咬我,再後來我又打了氈巴;但是最後的結果卻是我落到X海鷹手裡了。而她拿我尋開心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被老魯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或者被X海鷹嚇得魂不附體,就去找氈巴傾訴。因為我喜歡氈巴,氈巴自然就有義務聽我嘮叨。氈巴聽了這些話,就替我去和X海鷹說,讓她幫我想辦法,還去找過公司裡他的同學,讓他們幫幫王二。其實氈巴對我的事早就煩透了,但也不得不管。這是因為他知道我喜歡他。X海鷹對我有什麼話不找她,托氈巴轉話也煩透了,她還討厭氈巴講話不得要領,車軲轆話講來講去。但是她也只好笑迷迷的聽著,因為她知道氈巴喜歡她。X海鷹也喜歡我,所以經常恐嚇我。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嚇得要死。 6 在豆腐廠裡受幫教,坐在X海鷹對面磨屁股,感到痔瘡疼痛難當時,我想出好多古怪的發明來。每想好一個就禁不住微笑。X海鷹後來說,看我笑的鬼樣子,真恨不得用細鉛絲把我吊起來,再在腳心下麵點起兩根臘燭,讓我招出為什麼要笑。她總覺得我一笑就是笑她。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還是有的。比方說,她固執的要穿那件舊軍衣。在那件舊軍衣下麵線綈的小棉襖上,有兩大塊油亮的痕跡,簡直可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澤相比。像這樣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團支書,我是後進青年,不是一種人。不是一種人就笑不起來。我笑的時候,總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來,腳下點了臘燭,我也只會連聲慘叫,什麼也招不出來。因為人總會不斷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無法控制,也不能解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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