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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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豆腐廠裡,等到大家都覺得王二的事已經犯了時,他對自己也喪失了信心。倒是氈巴老給王二打氣,說可以再想想辦法。後來他又提出了具體的建議,讓王二去找X海鷹。王二說他根本不知道有個X海鷹。他說不對,這個人還到這裡來過。這就更奇怪了,聽名字像個女名,而磨豆漿的塔上從來沒有女人來。後來氈巴一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麼一天,是上來過一個女人,穿了一身舊軍裝,蹬一雙膠靴,從他們叫作門的那個窟窿裡爬了進來。到了冬天,他們就用棉布簾子把門堵起來。這間房子還有幾個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間有個高高的大水槽子,他們在裡面泡豆子。除此之外,還有磨豆漿的磨,電動機等等應該有的東西。那一天王二倚著牆站著,兩手夾在腋下,心裡正在想事情。來了人眼睛看見了,心裡卻沒看見。據氈巴說,王二常常犯這種毛病,兩眼發直,呆若木雞,說起話來所答非所問。比方說,他問王二,合絡車間敲管子,你去呢還是我去?不管答誰都可以,王二卻嗚嗚地叫喚。所以人家和王二說話,他答了些什麼實在是個謎——他也不想知道謎底。她在屋裡轉了幾圈,就走到王二身邊來,伸手去按電閘。好在王二是發愣,沒有睡著,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動了電鈕,結果一定很糟。這樣螺旋提升機就會隆隆開動,大豆就會湧上來,倒進水槽,而氈巴正在槽底沖淤泥。那個水槽又窄又深,從裡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實王二在那裡站著就是看電閘的,根本不該讓該海鷹走近,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有責任。但是這傢伙只是板著臉對她說道:進了車間別亂動,然後把她放開了。與此同時,氈巴聽見外面有響動,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搗什麼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像王二這麼個人,讓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聽有麻煩,趕緊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見過她一面,但是人家長得什麼樣子都沒大記住。只記得臉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後來他還對氈巴說過,有一種人,自以為是個XX領導,到哪兒都亂按電閘。這種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充二X"。當然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個X是女性生殖器,兩個X是指男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語言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氈巴說,就是這個人,她是新分來的技術員,現在是團支書。他還說,像王二這種犯了錯誤的人就要趕緊靠攏組織才有出路。當時王二是二十二歲,正是該和共青團打交道的年齡。假如能列入共青團的幫助教育對像,就能不去勞改。最起碼廠裡在送王二走之前,還要等共青團宣佈幫教無效。在這方面他還能幫王二一些忙,因為他在團支部裡面還是個委員哪。王二想這不失為一個救命的辦法,就讓氈巴去替他問問。原本沒抱什麼希望,馬上就有了回音。該海鷹爬到塔上來告訴王二說,歡迎王二投入組織的懷抱。從現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後進青年,每禮拜一三五下午應該去找她報到。從現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她還說,本來廠裡要送王二去學習班,被她堅決擋住。她說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這一來,使王二如釋重負。第一,現在總算有了一點活命的機會。第二,打了氈巴以後,他一直很內疚。現在他知道這傢伙該打。如果不是他出賣王二,X海鷹怎麼會知道王二因為受到老魯的圍困,在房頂上一個鐵桶裡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見X海鷹時,她就對我說:以後你不用再往鐵桶裡尿尿了。我馬上就想到氈巴把我怎麼尿尿的事告訴了X海鷹,而沒有人告訴我她是怎麼尿尿的。這叫我有了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事實上光知道我怎麼尿尿還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對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最後還是免不了受愚弄。我這個人的毛病就在於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受了愚弄。 如果讓我畫出X海鷹,我就把她畫成埃及墓葬裡壁畫上的模樣,岔開腳,岔開手,像個繪圖用的兩腳規。這是因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畫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從來不畫人的正面像,總是畫側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進。但是那些人走路時,邁哪邊的腿時伸哪邊的手,這種樣子俗稱拉順。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這樣走路的,所以那時候尼羅河畔到處都是拉順的人。 2 我小的時候從家裡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紅色的天空和種種奇怪的情景。後來有一陣子這些景象都不見了,——不知它是飛上天了,還是沉到地下去了。沒有了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傷。等到我長大了一點,像猴子一樣喜歡往天上爬,像耗子一樣愛打洞。是不是想要把那些不見了的情景找回來,我也說不準,只好請心理學家來分析了。秋天家裡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鐵鍬拿走,拿到學校的苗圃後面去挖自己的秘窟。但是這些秘窟後來都成了野孩子們屙野屎的地方,而我是頗有一點潔癖的,別人屙過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總是在掩藏洞口方面搜索枯腸,每個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較方便,因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屙上天。我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個校園的孩子都承認王二在爬牆上樹方面舉世無匹。但是不管我上天還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歲時體驗到的那種狂喜。 我小時候,我們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座小高爐,大概有七八米高罷,是個磚筒子。我想它身上原來還有些別的設備,但是後來都沒了。到了我八九歲時,它就剩了寫在上面的一條標語:小高爐一定要恢復。想來是某位大學生為了表示堂·吉訶德式的決心而寫上去的。這條標語給了我一點希望,覺得只要能鑽到裡面去,就能發現點什麼。可惜的是有人用樹墩子把爐門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夠把它挪開,就能夠鑽進去。遺憾的是我沒有那麼大的勁。試了又試,就像蚍蜉撼大樹一樣。而爬上七八米的高牆,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後來越爬越低,那是因為吃不飽飯,體力不肯隨年齡增長。 我覺得那堵牆高不可測,仿佛永遠爬不過去。這就是土高爐那個磚筒子——雖然它只圍了幾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覺得裡面有一個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見它,就能夠解開胸中的一切謎。其實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只是缺少耐力,經常爬到離筒口只有一臂的距離時力盡滑落,磚頭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簡直要發瘋。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與之相比。但是我還是想爬過那堵牆。有一天,我哥哥看見我在做這種徒勞的努力,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想到裡面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後就一腳把擋著爐門的樹墩子蹬開,讓我進去看。裡面有個亂磚堆,磚上還有不少野屎。這說明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人進去了。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在這個爐筒裡什麼都沒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踢開了擋門的樹樁,而是我自己爬了進去,情況就會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個爐筒子,又要求他把那個樹墩子挪回到原來的地方。小時候我爬高爐壁的事就是這樣。 我爬爐筒時,大概是九歲到十一二歲。到了四十歲上,我發現後來我幹任何事情都沒有了那股百折不撓的決心;而且我後來幹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樣愚不可及。爬爐筒子沒有一點好處,只能帶來刻骨銘心的痛苦,但我還是要爬。這大概是說明你幹的事越傻,決心就會越大罷。這也說明我喜歡自己愚弄自己,卻不喜歡被別人愚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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