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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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關氈巴,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一直很愛他,這絕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毛髮很重的小個子,說起話來聲音嘶啞,氈巴是個文質彬彬的瘦高個,講話帶一點厚重的鼻音。我想永遠和他呆在一起,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後來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都忘不了給他寄張明信片。比方說,在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門前,我就寫了這麼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氈: 我到了羅馬。下一站是奧地利。 王二 我這麼幹,是因為氈巴集郵。給他寫信有一個特殊的困難:我老記不起他姓什麼來;現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想起來。他當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條,決不是為了密報給老魯,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諒的動機。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如果一個八十公斤的壯漢這樣冒犯了我,我當然也會發火,但是怒氣肯定在不至動手的範圍之內,這是因為後者太不可愛了,不能打。 後來我回國以後,一見到氈巴,他就尖叫著朝我撲過來,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氈巴。本來他拼死拼活考醫學院,就是想離開豆腐廠,不再被人叫成氈巴。但是等他當了大夫,我又給他寄了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壞了。現在連剛出護校的小護士都管他叫氈大夫,真把他氣死了。假如讓我畫出氈巴,我就把他畫成個不足月胎兒的模樣,壽星老一樣的額頭,老鯰魚一樣的眼睛,睜不開,也閉不上,脖子上還有一塊像腮一樣的東西。手和腳的樣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開。他的整個身子團在一起,還有一條尾巴,裹在一層透明的膜裡。如果他現在不是這樣,起碼未出娘胎時是這樣的。我一看見氈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裡的模樣。我喜歡他在娘胎裡的模樣,也喜歡他現在的模樣。我愛他要直愛到死。 第二章 1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到一個研究人工智能的研究所工作。這個所裡有一半人是從文科改行過來的,學中文的,哲學的,等等。還有一半是學理科的,學數學的,學物理的,等等。這些人對人工智能的理解,除了它的縮寫叫"AI",就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他們見了面就爭論,我在一邊一聲不吭。如果他們來問我的意見,我就說:你們講得都有道理,聽了長學問。現在他們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夥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類智慧研究所",另一夥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級智能研究所",因為意見不一致,還沒有改成。來徵求我的意見,我就說:都好都好。其實我只勉強知道什麼叫"AI",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人類智慧",更不知"高級智能"是什麼東西。照我看來,它應該是些神奇的東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這不妨礙我將來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級智能的研究所裡上班,不動聲色地坐在辦公室裡。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應具有智慧,或者高級智能,心裡就甚為麻煩。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幫資料室搬家。資料室總是不停地從一樓搬到五樓,再從五樓搬到一樓,每次都要兩個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沒見到它開過門。搬家時我奮勇當先,大汗淋漓,雖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絲毫不覺得受了愚弄。 別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時候,他的右手會伸出去抓對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對方躲得有多快,這一抓百不失一。這是因為王二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時太愛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現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沒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別人冷不防把手伸了過來,他還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誰。他知道要是在沙特阿拉伯犯這種毛病,十之八九會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儘量克制別犯這毛病。最近一次發作是三年前的事,當時王二在美國留學,沒錢了到餐館裡去刷碗,有一位泰國waitress來拿盤子,拿了沒刷好的一疊盤子。當時右手一下子就飛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雖然只過了十分之幾秒王二就放開,告訴她這些還沒弄好呢,拿別的罷,但是整個那一晚上泰國小姐都在朝王二騷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車回家。據一位熟識的女士告訴王二,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帶電,拿上了心頭怦怦亂跳,半身發麻。小時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歡掐別人的脖子,有的喜歡朝別人襠下踢,不知他們的毛病都好了沒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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