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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現在我還在懷念上大學一年級的時期,那時候我寫著一篇物理論文;還在準備投考歷史系的研究生;時時去看望我舅舅;不斷思辨藝術的真諦;參加京城裡所有新潮思想的討論會;還忙裡偷閒,去追求生物系一個皮膚白晰的姑娘。盛夏時節,她把長髮束成了馬尾辮,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有縱條紋的裙褲,脖子和耳後總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在校園裡遇上她,就邀她到松樹林裡去坐。等到她在乾松針上細心地鋪好手絹,坐在上面,脫下腳上的皮涼鞋,再把腳上穿的短絲襪脫下來放在兩邊時,我已經開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開始在她領口上的皮膚上尋找那種酸酸的汗味。

  據說,我的鼻子冬暖夏涼,很是可愛;所以她也不反對撩起馬尾辮,讓我嗅嗅項後髮際的軟發。從這個方向嗅起來,這個女孩整個就像一塊乳酪。可惜的是,我經常想起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匆匆收起鼻子來走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掂掂的半球形的味道,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忽然想起要趕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車;就這樣走掉了。等下次見到她時,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用手裡端著的東西潑了我一臉。那些東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燴豆腐,還有二兩米飯。蒜苗的火候太過,變得軟塌塌的。豆腐裡放了變質的五香粉,有點發苦。至於米飯,是在不銹鋼的託盤裡蒸成,然後再切成四方塊。我最反對這樣來做米飯。經過這件事以後,我認為她的脾氣太壞,還有別的缺點,從此以後不再想念她了;只是偶而想到:她可能還在想念我。

  在堿灘上,我想營救小舅時,忽然想到,藝術的真諦就是叵測。不過這個答案和沒有差不多。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什麼是「叵測」,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測。

  我舅舅陷在堿場裡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擅長愛情。假如他長於此道,就能讓小舅媽把他放出來。在我看來,愛情似乎是種競技體育;有人在十秒鐘裡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鐘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時進習藝所的人,有人已經出來了,挎著習藝所的前教員逛大街;看來是比小舅長於此道。競技體育的訣竅在於練習。我開始練習這件事,不是為了救我舅舅,而是為了將來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學聚會時遇到一個女人,她說她記得我,並對這些記憶做了一番詩意的描繪。首先,她記得世紀初那些風,風裡夾雜著很多的黃土。在這些黃土的下面,樹葉就份外的綠。在黃土和綠葉之間,有一個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燈芯絨裡,病病歪歪地穿過了操場──此人大概就是我罷──在大學期間我沒生過病,不知她為什麼要說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來看,那就是在我去堿場之前的事。

  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同行,現在住在海外;聞起來就如開了瓶的冰醋酸,簡直是顆酸味的炸彈。在她詩意的回憶裡,那些黃沙漫天的日子裡,最值得記憶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綠葉;這些葉子是性的象徵。然後她又說到一間小屋子,一個窗戶。這個窗戶和一個表達式聯繫在一起──這個表達式是2x2,說明這窗戶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塊有黑紅兩色圖案的布罩住,風把這塊印花布鼓成了一塊大氣包。氣包的下面是一張皺巴巴的窄床;上面鋪了一條藍色臘染布的單子。她自己裸體躺在那張單子上,竭力伸展身軀,換言之,讓頭部和腳尖的距離盡可能的遠;於是腹部就深凹下去,與床單齊。這時候,在她的腿上,閃著灰色的光澤。在這個怪誕的景象中,充滿了一種氣味,帶有鹼性的腥味;換言之,新鮮精液的氣味。假如說這股氣味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實在感到意外。但那間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時的宿舍,裡面只住了我一個人。至於說我在裡面幹了什麼,我一點都記不得。這個女人塗了很重的眼暈,把頭髮染成了齷齪的黃色,現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聯繫起來,很是困難。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間,又知道我的氣味,對這件事我也不能否認。她還說,當時我一聲不響,臉皮緊繃,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間精液狂噴,熱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記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尿炕;而且,如果說這就是愛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認。

  在學校裡,有一陣子我像瘋了一樣的選課,一學期選了二十門。這麼多課聽不過來,我請同學帶台對講機去,自己坐在宿舍裡,用不同的耳機監聽。我那間房子裡像電話交換臺一樣,而我自己臉色青裡透白。系裡的老師懷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驗血。等到知道了我沒有毒癮後,就勸誡我說:何必急著畢業?重要的是做個好學生。但我忙著到處去考試,然後又忙著到處去補考。補到最後一門醫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個死人,連問都沒問,就放我Pass了。然後我就一頭栽倒,進了校醫院。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是因為一想到小舅的處境,就如有百爪撓心,方寸大亂。

  在寒假裡,我聽說化學系有個女生修了二十一門課,比我還要多一門。我因此愛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手裡拿了一束花。這是一個小四眼,眼鏡的度數極深,在鏡片後面,眼睛極大,並且盤旋著兩條阿基米德螺線。她臉色蒼白,身材瘦小,雙手像鳥爪子,還有點駝背。後來才發現,她的乳房緊貼著胸壁,只是一對乳頭而已,而且好像還沒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歲時一樣單薄。總而言之,肚臍以上和膝蓋以下,她完全是個男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有種學究式的興趣,總問:為什麼是這樣呢?我告訴她說:我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愛別人。她扶扶眼鏡說:為什麼你要愛我?為什麼這輩子不想愛別人?我無言以對,就提議做愛來證明這一點。但正如她事後所說,做愛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假如我真的愛她,就該是無緣無故的。但無緣無故的事總讓人懷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管誰說愛她都可疑。經她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並不愛她。她聽了扶扶眼鏡說:為什麼你又不愛我了呢?我聽了又不假思索地馬上又愛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這樣拉起鋸來。又過了一個學期,她猛然開始發育,還配了隱形眼鏡,就此變成個婷婷玉立的美女,而且變得極傻。此時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對她也沒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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