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5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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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去看小舅,帶去了各種剪報──那個日本人把他的畫運到巴黎去辦畫展,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個畫展叫作「2010──W2」,沒有透露作者的身份,這也是轟動的原因之一。各報一致認為,這批畫的視覺效果驚人,至於說是偉大的作品,這麼說的人還很少。展覽會入口處,擺了一幅狀似瘋驢的畫,就是平衡器官健全的人假如連看五秒鐘也會頭暈;可巧有個觀眾有美尼爾綜合征,看了以後,馬上覺得天地向右旋轉,與此同時,他向左傾倒,用千斤頂都支不住。後來只好給他看另一幅狀似瘋馬的畫,他又覺得天地在向左旋轉,但倒站直了。然後他就向後轉,回家去,整整三天只敢喝點冰水,一點東西也沒吃。大廳正中有幅畫,所有的人看了都感到「嗡」地一聲,全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不管男女老幼,大家的頭髮都會直立起來,要是梳板寸的男人倒也無礙,那些長髮披肩的金髮美女立時變得像帶尖頂帽的小丑。與此同時,觀眾眼睛上翻,三面露白,有位動脈硬化者立刻中了風。還有一幅畫讓人看了感覺五臟六腑往下墜,身材挺拔的小夥子都駝了背,疝氣患者墜得褲襠裡像有一個暖水袋。大家對這位叫作「W2」的作者有種種猜測,但有些宗教領袖已經判定他是瀆神者,魔鬼的同謀,下了決殺令。他們殺了一些威廉、威廉姆斯、韋伯、威利斯,現在正殺世界衛生組織(WHO)裡會畫畫的人,並殺得西點軍校改了名,但還沒人想到要殺姓王的中國人。我們姓王的有一億人,相當於一個大國,諒他們也得罪不起。我把這些剪報給小舅媽看,意在證明小舅是偉大的藝術家,讓她好好地對待他。小舅媽就說:偉大!偉大!不偉大能犯在我手裡嗎?後來臨走時,小舅抽冷子踢了我一腳。他用這種方式通知我:對小舅媽宣揚他的偉大之處,對他本人並無好處。這是他最後一次踢我,以後他就病秧秧的,踢不動了。 當在我沉迷於思索怎樣救小舅時,他在堿場裡日漸憔悴,而且變得尖嘴猴腮。小舅媽也很焦急,讓我從城裡帶些罐頭來,特別指定要五公斤裝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網兜盛住掛在脖子上,一邊一個,樣子很傻。坐在去堿場的交通車裡,有人說我是豬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個。這種罐頭是餐館裡用的,切成小片來配冷盤,如果大塊吃,因為很油膩,就難以下嚥。小舅媽在帳蓬裡開罐頭時,小舅躺在一邊,開始乾嘔。然後她舀起一塊來,塞到小舅嘴裡,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著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說:一、二、三!往下嚥!塞完了小舅,小舅媽滿頭大汗,一面擦手,一面對我說:小子,去打聽一下,哪兒有賣填鴨子的機器。此時小舅嘴唇都被捏腫,和鴨子真的很像了在堿場裡吃得不好,心情又抑悶,小舅患上了陽痿症。不過小舅媽自有她的辦法。 我舅舅的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講出來的,但小舅媽也有很多補充:在堿灘上躺著時,他的那話兒軟塌塌地倒著,像個蒸熟的小芋頭。你必須對它喊一聲:立正!它才會立起來,像草原上的旱獺,伸頭向四下張望。當然,你是不會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媽。這東西很聽指揮,不但能聽懂立正、稍息,還能向左右轉,齊步走等等。在響應口令方面,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轉,他准轉到右面;齊步走時會拉順。而這些毛病它一樣都沒有。小舅媽講起這件事就笑,說它比我舅舅智商高。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為一個生殖器,這個數字實屬難能可貴。小舅媽教它數學,但它還沒學會,到現在為止,只知道聽到一加一點兩下頭,但小舅媽對它的數學才能很有信心。她決心教會它微積分。這門學問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沒有學會。她還詳細地描寫了立正令下後,那東西怎樣蹣跚起身,從一個問號變成驚嘆號,顏色從灰暗變到赤紅發亮,像個美國出產的蘋果。她說,作為一個女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覺得觸目驚心。但我以為男人看到這種景象也會觸目驚心。 小舅媽還說:到底是藝術家,連傢伙都與眾不同──別的男人肯定沒有這種本領。我舅舅聽到這裡就會面紅耳赤,說道:報告管教!請不要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而小舅媽卻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別瞎扯!我殺你幹嘛。來,親一下。此後小舅只好收起他的滿腔怒火,去吻小舅媽。吻完以後,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來,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銳氣,變得有點二皮臉,起碼在舅媽面前是這樣的。據說,假如小舅媽對舅舅大喝一聲立正!我舅舅總要傻呵呵地問:誰立正?小舅媽說:稍息!我舅舅也要問誰稍息。在帳蓬裡,小舅媽會低聲說道:同志,你走錯了路……我舅舅就會一愣,反問道:是說我嗎?我犯什麼錯誤了嗎?小舅媽就罵道,人說話,狗搭茬!有時候她和我舅舅說話,他又不理,需要在臉上拍一把才有反應:對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說話。討厭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個東西都叫作王二。小舅媽也覺得有點混亂,就說:你們兩個簡直是要氣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幾個了。 我舅舅和小舅媽在堿場裡陷入了僵局,當時我以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小舅媽不懂得藝術;所以她就知道拿藝術家尋開心。假如我懂得什麼是藝術,能用三言兩語對她解釋清楚,她就會把小舅放出來。但我沒有這個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來。 剛上大學時,我老在想什麼是藝術的真諦,想著想著就忘了東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場上繞圈子,他在一邊給我數圈數,數著數著就亂了,只好走開;想著想著,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裡坐在房頂上抽煙,把煙蒂一個一個地往下扔;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我有恐高症。因為這個緣故,有些女孩子愛上了我,還說我像維特根斯坦,但我總說:維特根斯坦算什麼。聽了這話,她們就更愛我了。但我忙於解開這個難題,一個女孩都沒愛上,聽任她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飛走了,現在想起來未免後悔,因為在她們中間,有一些人很聰明,有一些人很漂亮;還有一些既聰明,又漂亮,那就更為難得。所謂藝術的真諦,就是人為什麼要畫畫、寫詩、寫小說。我想作藝術家,所以就要把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想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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