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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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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媽在堿攤上曬太陽,直到天色向晚。天色向晚時,小舅媽站起身來,往四下看看。夕陽照在她的身體上,紅白兩色,她好像一個女神。如果詳加描寫,應該說到,她的肩頭像鏡子一樣反光,胸前留下了乳房的陰影。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個松鼠尾巴──我懷疑身為外甥這樣描寫舅媽是不對的──然後她躬下身來穿褲子,我也該回學校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媽的裸體,以後再也沒機會。早知如此,當初真該好好看看。

  說過了小舅媽,就該說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後來平了反,法院宣佈他無罪,習藝所宣佈他是個好學員。油畫協會恢復他的會員資格,重新發給他執照,還想選他當美協的理事。誰知小舅不去領執照,也不想入油協。於是有關部門決定以給臉不要臉的罪名開除小舅,吊銷他的畫家執照。但是小舅媽不同意他們這樣幹,要和他們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沒有重入美協,也沒有去領執照,如何談得上開除和吊銷。但是小舅媽敗訴了。法院判決說,油畫協會作為美術界的權力機關,可以開除一切人的會員資格,也可以吊銷一切人的畫家執照,不管他是不是會員,是不是畫家。判決以後,美協開會,鄭重開除了小舅媽。從此之後,她寫字還可以,畫畫就犯法了。現在小舅沒有執照,小舅媽也沒有照。但是小舅繼續作畫,賣給那個日本人。但是價錢比以前低了不少。日本人說,現在世界經濟不夠景氣,畫不好脫手。其實這是一句假話。真話是小舅名聲不如以前──他有點過氣了。

  說過了我舅舅以後,也就該說到我舅舅畫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長了一嘴白鬍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會大模大樣地從人行橫道上走過來,拉開車門說:王樣,畫!就把畫取走了。順便說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媽那麼厲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這些畫是我舅舅放在我這裡的。假如紅燈時間長,他還要和我聊幾句,他說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見到他。我騙他說,我舅舅出家當了尼姑,要守清規,不能出來,你不要想他了;他糾正我說:和尚,你是說,和尚!然後替我關上車門,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實他也知道我在撒謊。假如他和我舅舅沒有聯繫,能找到我嗎?反過來說,我也知道那個日本人在說謊。我們大家都在說謊,誰都不信任誰。

  有人說,這個日本人其實是個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他有個黑人老婆,像墨一樣黑,有一次帶到中國來,穿著綠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彎,就在這時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當小舅逮去了。在派出所裡,他們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勁地擦,沒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來了。等到巴西使館的人聞訊趕來時,派出所換了一個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裝在給黑女人洗臉。那女人身高1米98,像根電線杆,說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強了一點。那日本人又有個白人情婦,像雪一樣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逮進去,第一句話就問:好啊,王二,裝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後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貼的,捏得人家淚下如雨;並且亂拔她的頭髮,懷疑這是個頭套,一頭金髮很快就像馬蜂窩一樣了。等到使館的人趕來,那派出所又換了一塊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頭髮揪成水雷來美容,也有點怪。後來所有的外國女人和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掛個牌子,上書「我不是王二」。

  還有一天他們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領帶,把我拽得離了地,興高彩烈地說:好啊王二!你居然連裝都不裝了!我很沉著地說道:大叔啊,你搞錯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來,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會兒,又給我整整領帶,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個禮,然後假裝走開了。其實他沒有走開,而是偷偷地跟著我,每隔十幾分鐘就猛衝到我面前,號我的脈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終不慌,他也沒敢再揪我。幸虧他沒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們單位的人來找時,他們又得換塊牌子:柔道館。之所以發生這些事,是因為他們知道我舅舅還在偷偷賣畫,很想把他逮住,但總也逮不到他。這一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時,我感到很興奮,甚至勃起了。這說明我有小舅的特徵。我是有藝術家的天賦,這大概是沒有疑問的了。

  現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時候我的志向是要當藝術家,等到看過小舅的遭遇之後,我就變了主意,開始嘗試別的選擇,其中包括看守公廁。我看守的的那座公廁是個墨綠色的建築,看上去是琉璃磚砌的,實際上是水泥鑄造的,表面上貼了一層不乾膠的貼面紙,來混充琉璃。下一場大雨它就會片片剝落,像一只得了皮膚病的烏龜。房子裡面有很多窄長的鏡子,朝鏡子裡看時,感覺好像是在籠子裡。房間裡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種消毒水。我在門口分發手紙,每隔一段時間,就用消防水龍沖洗一次裡面,把坐在馬桶上的人沖得像落湯雞。還有一件事我總不會忘記,就是索要小費,如果顧客忘了給,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連他的衣兜都扯掉。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人敢再不給小費。因為工作過於積極,我很快就被開除掉。

  還有一段時間,我在火車站門前擺攤,修手錶、打火機。像所有的修表攤一樣,我的那個攤子是座玻璃匣子,可以推著走因為溫室效應,坐在裡面很熱,汗出得很多,然後就想喝水。經我修過的手錶就不能看時間,只能用來點煙;我修過的打火機倒有報時的功能,但又打不著火了,顧客對我不大滿意。還有一段時間我戴著黑眼鏡,假裝是瞎子,在街上賣唱。但很少有人施捨。作為一個瞎子,我的衣服還不夠髒。他們還說我唱得太難聽,可以催小孩子的尿。後來我又當過看小孩子的保姆,唱歌給小孩子聽,他們聽了反而尿不出;見到雇主回家,就說:媽媽,叔叔唱!然後放聲大哭。

  我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拖延了很多時間,來逃避我的命運。我終於長大了,在寫作部裡工作;我舅舅也從堿場出來了,和小舅媽結了婚。他還當他的畫家。小舅媽倒是改了行,在一家大公司裡當公關秘書。這說明我舅舅除了畫畫,我除了會信口胡編,都別無所長,小舅媽倒是多才多藝。有時候她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說我舅舅的壞話。說他就知道神秘兮兮搗鬼,江郎才盡,再也畫不出令人頭暈的畫了;還說他身體的那一部份功能還是老樣子,她每天要給它發號令,還要假裝很喜歡的樣子,真是煩死了。這些話的意思好像是說,她嫁給小舅嫁虧了。但是每次通話結束時,她總要加上一句,這些話不准告訴你舅舅。只要你敢透半句口風,我就殺掉你!至於我,每天都在寫小說。說句實在話,我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是什麼。

  今天我們所面對的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那一天我從堿場回來,心情煩悶,就去搗鼓電腦,想從交互網上找個遊戲來玩。找來找去,沒找到遊戲,倒找到一份電子雜誌,《今日物理》。我雖是物理系的學生,但絕不看物理方面的文獻──教科書例外。那天又找到了一個例外,就是那本雜誌。它的通欄標題是:誰是達利以後最偉大的畫家──W2還是486?W2是我舅舅的化名,486是上世紀末一種個人電腦,已經完全過時,一塊錢能買五六台。那篇文章還有張插圖,上面有台486微機,屏幕上顯示著我舅舅那幅讓人犯疝氣的畫。當然,它已是畫中畫,看上去就不犯疝氣,只使人有點想屙屎。

  等你把這篇文章看完,連屎都不想屙。它提到上個世紀末開始,有人開始研究從無序到有序的物理過程,這種東西又叫作「混沌」,用計算機模擬出來,顯示在屏幕上很好看。其中最有名的是曼德勃羅集,放大了像海馬尾巴,我想大家都是知道的。順便說一句,曼德勃羅集不會使人頭暈,和小舅的畫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是該文作者發明了一種名為依呀阿拉的算法,用老掉牙的486作圖,讓人看了以後暈得更加厲害。簡單地說,用一行公式加上比一盒火柴還便宜的破爛電腦,就能作出小舅的畫。任何人知道了這件事,看小舅的畫就不會頭暈,也不會犯疝氣。很顯然,小舅媽知道了這件事後再看小舅的畫,也不會性欲勃發。這篇文章使我對小舅、小舅媽、藝術、愛情,還有整個世界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叫「掰開屁眼放屁,沒了勁了」。假如我不到交互網上找遊戲,一切就會是老樣子,小舅照樣是那麼叵測,小舅媽還對他著迷。我也老大不小的啦,怎麼還玩遊戲呢?我看了這篇文章以後,猶豫了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它打印了一百份,附上一封要求給小舅平反的信,寄往一切有關部門──不管怎麼說,我舅舅在受苦,我不能不救他呀。有關部門馬上作出了反應:小舅不是居心叵測,他畫的是依呀啊拉集嘛,關他幹嘛──放出來吧。有了這句話,我就馳往堿場,把一切都告訴小舅和小舅媽。

  小舅媽聽了長歎一聲,說道:原來是這樣!對不起,王犯,讓你吃了不少苦。回所給你要點補助吧。你也不用強著說你愛我了。小舅聽了我的話,變得像個死人,癱軟在地上。聽到小舅媽最後一句話,他倒來了精神,從地上爬起來說:報告管教!我真的愛你!我從來沒想利用你!等等。小舅媽聽了,眼睛變成金黃色,對我獰笑著說:你聽到了吧?咱倆快把這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傢伙揍上一頓!但還沒等動手,她又變了主意,長歎一聲道:算了。別打了。看來他是真的愛上我了。這似乎是說,假如小舅繼續叵測,他就不可能真的愛上小舅媽,為此要狠狠地揍他,但和他做愛也非常的過癮;假如他不再叵測,就可以愛上小舅媽,此後就不能打他,但和他做愛也是很煩人的了。小舅媽和小舅從堿場出去,結婚、過日子,一切都變得平淡無奇了。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個作家。我還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它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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