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5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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測過智商以後,我舅舅滿臉臘黃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這時候我問他感覺如何,他愣了一陣,然後臉上露出了鬼一樣的微笑說:很好。他還說自己在那個匣子裡精液狂噴,射得滿處都是,好像摔了幾碟子肉凍,又像個用過的避孕套;以致下一個被推進去的人在裡面狂叫道:我操你媽,王二!你丫積點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個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衛生。據說,有公德的人在上測試器之前,除了屙和尿,還要手淫幾次,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捋乾淨了再進去,這是因為在裡面人會失控。 但我舅舅不肯這樣做,他說,被電打很煽情,捋乾淨了就不煽情。我覺得小舅是對的:他是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都是些不管不顧的傢伙。但我搞不清什麼很煽情:是測試器上顯示的那些問題(他還記住了一個問題:「八加七等於幾?」)很煽情,還是電流很煽情,還是自己在匣子裡噴了一些肉凍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測過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時,小舅躺在床上沒有動;別人叫他他也不答應。等到中午吃完飯回來,他還是躺著沒動。同宿舍的人去報告教員,教員說:甭理他,也別給他吃飯,看他能挺多久。於是大家就去上課。等到晚上回來時,滿宿舍都是蒼蠅。這時才發現,小舅不僅死掉了,而且還有點發綠。揭開被子,氣味實在是難聞。 於是他們就叫了一輛車,把小舅送往醫院的太平間。然後就討論小舅是怎麼死的,該不該通知家屬,怎樣通知等等。經過慎重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我舅舅發了心臟病。死前住了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幾萬元醫藥費。但是我們可以放心,習藝所學員有公費醫療,可以報銷──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與此同時,習藝所派專人前往醫院,把這些情況通知院方,以備我們去查問。等到所有的謊話都編好,準備通知我們時,李家口派出所來電話說,小舅在大地咖啡館裡無證賣畫,又被他們逮住了,叫習藝所去領。這一下叫習藝所裡的人全都摸不著頭腦了。他們誰都不敢去領人,因為可能有三種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個像小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好像連小舅死了所裡都不知道,顯得所裡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去領,也是顯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陰魂。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助長了封建迷信。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來到醫院的太平間裡看看死小舅,這才發現他是豬肉、黃豆和麵粉做的。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漏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偉大的畫家,這位偉大的畫家有個毛病,就是喜歡畫票證。從很小的時候,就會畫電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畫錢,他也知道畫錢犯法;只是偶爾畫幾張珍稀郵票。等到執照被吊銷了以後,他又畫過假執照。但是現在的證件上都有計算機號碼,畫出來也不管用。他還會做各種假東西,最擅長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作客時,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糞放在沙發上,把女主人嚇暈過去。這傢伙要溜出習藝所,但又要給所裡一個交待,他叫我給他找幾十斤豬,扛在麻袋裡,偷帶進習藝所。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的話,一定勸他用肥皂來做。把半扇瘟豬放到宿舍裡太討人厭了。 認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發現他有不少失策之處。首先,他不該畫些讓人看不懂的畫。但是如他後來所說,不畫這些畫就成不了畫家。其次,他應該把那些畫叫作海馬、松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說,假如畫得是海馬、松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畫家。再其次,他不該在習藝所裡裝傻。但正如小舅所說,不裝傻就太過肉麻,難以忍受了。然後是不該逃走、不該在床上放塊死豬肉。但小舅也有的說,不跑等著挨電?不做假死屍,等著人家來找我?所以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後有一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跑出來就作畫、賣畫。再過幾天,習藝所通知我們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時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們逮住了小舅,他們只能說:此人已死,你們逮錯了。我以為小舅還要給自己找些藉口,說什麼自己技癢難熬,等等。誰知他卻發起愣來,愣了好久,才給自己額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 3 生活裡有各種情況,我有不止一個小舅媽,但在此提到的這個卻是真的小舅媽。 我很喜歡小舅,希望他和各種女人結婚;想來想去,一直想到瑪麗蓮·夢露身上。此人已經死掉多年,屍骨成灰,但聽說她活著的時候胸圍大得很。如前所述,我舅舅有外斜視的毛病,所以小舅媽的胸圍一定要大,否則部份胸部游離於視野之外,視覺效果太差。事實上,我是瞎操心,真的小舅媽只用了一晚上,就把小舅的外斜視治好了。 小舅媽身材碩長,皮膚白晰,腰肢柔軟,無論坐在床上,還是坐沙發,總愛歪著,用一頭烏溜溜的短髮對著人。除此之外,她總呈現出憋不住笑的模樣。她老對我說一句話:有事嗎?這是她在我假裝無心闖到她住的房間裡去看她時說的,此時她就是這個模樣。這種事有過很多次。不過都是以前的事。這件事開頭時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家住在一樓,後來搬到了六樓上,而且沒有電梯。這些樓房有一些赤裸裸的混凝土樓梯,滿是塵土、粉皮剝落的樓道,順著牆角散著垃圾,等等。準確地說,垃圾是些蔥皮、雞蛋皮、還有各種塑料袋子,氣味難聞。誰都想掃掃,但誰都覺得自己掃是吃虧。有一天,這個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然後有個女聲在門外說:王犯,就是這兒嗎?一個男聲答道:是。我聽了對我媽說:壞了,是小舅。我媽還不信,說小舅離出來的日子還遠著呢。但我是信的,因為對我舅舅的道德品質,我比我媽瞭解得多。 等打開門一看,果然是他,還帶來了一個穿制服的女孩子,她就是小舅媽,但她不肯明說。我舅舅介紹我媽說:這是我大姐。小舅媽摘了帽子,叫道:大姐。我舅舅介紹我道:這是我外甥。她說:是嘛。然後就哈哈大笑道:王犯,你這個外甥很像你呀!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像小舅,但是那一次卻例外。我覺得小舅媽很迷人。早知道進了習藝所會有這種豔遇,還不如我替我舅舅去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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