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5 >  上一頁    下一頁


  至於那些暈跡,是他們流下的哈喇子,和嘴唇、腮腺的狀態相關,更難模仿。我舅舅的畫線條少、污漬多,和小孩子的尿布相仿,被冒充齊白石畫的水墨荷葉,用在五百元的鈔票上。順便說一句,我舅舅作這幅畫時,頭和雙手向前探著,腰和下半身落在後面,就像動畫片的老狼定了格。製圖課的老師從後面走過時,用警棍在他頭上敲上一下,說道:王犯(那地方就興這種稱呼)!別像水管子一樣!老師嫌他口水流得太多了。因為口水流得太多,我舅舅總是要口渴,所以他不停地喝水。後來,他變得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一聽到上課鈴響,口水就忍不住了。

  我聽說,在習藝所裡,就數機械班的學員(也就是那些無照畫家)最不老實。眾所周知,人人都會寫字,寫成了行就是詩,寫成了片就是小說,寫成了對話的樣子就是戲劇。所以詩人、小說家、劇本作家很容易就承認自己沒什麼了不起。畫家就不同了,給外行一些顏色,你都不知怎麼來弄。何況他們有自己的偶像:上上世紀末上世紀初的一幫法國印象派畫家。你說他是二流子,他就說:過去人們就是這樣說凡高的!我國和法國還有邦交,不便把凡高也批倒批臭。所裡另有辦法治這些人:把他們在製圖課上的作品製成了幻燈片,拿到德育課上放,同時說道:某犯,你畫的是什麼?該犯答道:報告管教!這是貓。於是就放一張貓的照片。下一句話就能讓該犯羞愧得無地自容:大家都看看,貓是什麼樣子的!經過這樣的教育,那個人就會傲氣全消,好好地畫起機械圖來。但是這種方法對我舅舅沒有用。放到我舅舅的水墨荷葉,我舅舅就站起來說:報告管教!我也不知自己在畫什麼!教員只好問道:那這花裡胡哨的是什麼?小舅答道:這是幹了的哈喇子。教員又問:哈喇子是這樣的嗎?小舅就說:請教管教!哈喇子應該是怎樣的?教員找不到幹哈喇子的照片,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用橡皮膏把他的嘴再貼上了。

  我舅舅進習藝所一個月以後,所裡給他們測智商。受試時被捆在特製的測試器上,這種測試器又是一台電刑機。測出的可以說是IQ,也可以說是受試者的熬刑能力。那東西是兩個大鐵箱子,一上一下,中間用鋼架支撐,中間有張輕便的擔架床,可以在滑軌上移動。床框上有些皮帶,受試者上去時,先要把這張床拉出來,用皮帶把他的四肢捆住,呈「十」字形;然後再把他推進去──我們學校食堂用蒸箱蒸饅頭,那個蒸箱一屜一屜的,和這個機器有點像──假如不把他捆住,智商就測不准。為了把學員的智商測准,所裡先開了一個會,討論他們的智商是多少才符合實際。教員們以為,這批學員實在桀傲難馴,假如讓他們的智商太高,不利於他們的思想改造。但我舅舅是個特例,他總在裝傻,假如讓他智商太低,也不利於他的思想改造。

  我舅舅後來說,他繞著測智商的儀器轉了好幾圈,想找它的銘牌,看它是哪個工廠出產的,但是沒找到;只看到了粗糙的鈑金活,可以證明這東西是國貨。他的結論是:原來有銘牌,後來摳掉了,因為還有銘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學員出去以後會把那個工廠炸掉。那機器上有一對電極,要安到受測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會把陰毛燒掉;安高了則把頭頂的毛燒掉。總而言之,要燒掉一些毛,食堂裡遇到毛沒有退淨的豬頭豬肘子,也會送來測測智商,測得的結果是豬頭的智商比藝術家高,豬肘的智商比他們低些。總而言之,這機器工作起來總有一股燎豬毛的味道。假如還有別的味兒,那就是忘了那條標語:「受試前先如廁」,標語後面還有一個箭頭,指著廁所的方向。廁所的門和銀行的金庫一樣,裝了定時鎖,進去以後就要關你半小時。裡面還裝了個音箱,放著創作歌曲──這種音樂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測時,學員都是這樣要求的:我們還要會女人,請給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時候操作儀器的教員卻說:我想要留下上邊的毛。這是因為習藝所的教員全是純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學員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頭髮,讓他好看一點;燒掉他的陰毛,省得他沾花惹草。除此之外,她還和他隔著儀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對幾道題罷,別電傻了呀!坦白地說,這種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學員的智商,因為他很可能瘦驢屙硬屎,硬充男子漢。寧可挨電,也不把題答錯。等到測試完成,學員往往癱成一團,於是就時常發生教員哭哭啼啼地把學員往外背的動人情景。

  測智商的場面非常的刺激。房頂上掛了一盞白熾燈,燈泡很小,但燈罩卻大,看起來像個高音喇叭。這盞燈使房間的下半截很亮,卻看不到天花板。教員把學員帶到這裡,嘩啦一聲拉出放人的抽屜,說道:脫衣服,躺上去;然後轉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裡非常冷,脫掉了衣服就起雞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時和教員說幾句笑話,但我舅舅是個沉默的人,他一聲都不吭。抽屜裡有皮帶,教員動手把學員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並緊,左腳墊在右腳下。貧嘴的學員說:綁這麼緊幹嘛,又不是豬。教員說:要是豬也好,我們省心多了。多數學員被綁上以後,都是直撅撅的。教員就說:這時候還不老實?而學員回答:沒有不老實!平時它就是這麼大嘛。教員說:別吹牛了,就轟地一聲把他推進去。我舅舅躺在抽屜裡時也是直撅撅,但人家問他話時,他一聲不吭。教員在他肚子上一拍,說:喂!王犯!和你說話呢!你平時也是這麼大嗎?他卻閉上眼睛,說道:平時比這要小。快點吧。於是也轟隆一聲被推了進去。他們說,這抽屜下面的輪子很好使,人被推進去時,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落體,完全沒有了重量;然後就「通」地一聲巨響,頭頂撞在機器的後壁上,有點發麻。我對這一幕有極壞的印象──我很不喜歡被捆進去。當然,假如我是教員,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麗的姑娘捆進抽屜,那就大不一樣。

  人家說,在那個抽屜的頂壁上,有一個彩色電視屏幕,問題就在這裡顯示。假如教員和學員有交情,在開始測試之前,會招待他先看一段輕鬆的錄相,然後再下手把他電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醫,在下手拔牙前先給病人一塊糖吃。但輪到我舅舅,就沒有錄相看。教員不出題,先把他電得一聲慘叫。每一個學員被推進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體,只在口鼻之間有口氣,胯間有個東西像旗杆一樣挺著;但拉出來時就會熱汽蒸騰,好像已經熟透了。但是這種熱氣裡一點好味都沒有,好像蒸了一塊臭肉。假如他頭上有頭髮,就會卷起來,好像拉力彈簧,至於那挺著的東西,當然已經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來時直橛橛的,比進去時長了兩三倍,簡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著,就如有只牛蜂或者屎克螂在屋裡飛,有些人卻一聲不吭。而我舅舅出來時,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呼濫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時要由教員把學員背走,背法很特別。她們把學員放開,把他的腳拽在肩上,吆喝一聲,就大頭朝下地背走了──據說在屠宰場裡背死豬就是這樣一種背法。但是沒人肯來背我舅舅。她們說:王犯,別裝死,起來走!別人都是死豬,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著牆晃晃悠悠的站起來,走掉了。

  現在該談談他們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數學員的智商都在110-100之間,有個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還說自己想得個120非難事。但他怕得了這個120,此後就會變得很笨,因為電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於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題也沒答對。這就讓所領導很是氣憤:就是一根木頭棍子,IQ也不能為零。於是他們又調整了電壓,叫小舅進去補測。再測的結果小舅也沒超過50分。當然,還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電死。有件事不說你也知道,別人是答對了要挨電,我舅舅是答錯了要挨電。有經驗的教員說,不怕學員調皮搗蛋,就怕學員像我舅舅這樣耍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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