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5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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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舅舅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那人身材粗壯,頭頂禿光光,不住地朝他鞠躬,大概為不守時而道歉罷。我覺得他是個日本人,或者是久居日本的中國人。他們開始竊竊私語,我舅舅還拿出彩色照片給對方看。我認為,此時他正在談交易,但既沒看到畫,也沒看到錢。當然,這兩樣東西我也很想看一看,這樣才算看清了藝術家的行徑。他們從咖啡館裡出來後,我繼續跟蹤。不幸的是,我總在這時被我舅舅逮住。 他藏在咖啡館門邊,或者小商亭後面,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把我臭揍一頓──這傢伙警覺得很。他們要去交割畫和錢,這是可以被人贓並獲的危險階段,所以總是往身後看。在跟蹤小舅時,必須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頭魚考慮在內。他的視野比常人開闊,不用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事。一件事我始終沒搞清楚:警察是怎麼逮住他的。大概他們比我還要警醒吧。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上那個日本人,他穿著條紋西裝,挎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這位女郎穿著綠色的絲質旗袍,身材挺拔,步履矯健,但皮膚粗糙,看上去有點老我往她臉上看了一下,發現她兩眼間的距離很寬,就心裡一動,跟在後面。她蹲下整理高跟鞋,等我從身邊走過時,一把揪住我,發出小舅的聲音說:混蛋,你怎麼又跟來了!除此之外,她還散發著小舅特有的體臭。開頭我就懷疑是她是小舅,現在肯定了。我說:你怎麼幹起了這種事?他說:別胡扯!我在賣畫。你再跟著,我就掐死你!說著,小舅捏著我肩膀的指頭就如兩道鋼鉤,嵌進了我的肉。要是換個人,准會放聲大哭。但我忍得住。我說:好吧,我不跟著你,但你千萬別這樣叫人逮住!等他放開手,我又建議他戴個墨鏡──他這個樣子實在叫人不放心。說實在的,幹這種事時把我帶上,起碼可以望望風。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進去,寧可自己去冒險。假如被人逮到,就不僅是非法交易,還是性變態。我還聽說,有一次小舅在身上掛了四塊硬紙板,蹲在街上,裝做一個郵筒,那個日本人則裝成郵遞員去和他交易。但這件事我沒見到,是警察說的。還有一次他裝成中學生,到麥當勞去掃地,把畫藏在麥當勞的垃圾桶裡;那個日本人裝成垃圾工來把畫收走。這些事被人逮到了,我所以才能知道。 但小舅不會次次被人逮到,那樣的話他沒有收入,只好去喝西北風。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看到有些當地人帶著小驢在路邊,請遊客騎驢游山,就忽發奇想,覺得小舅可能會扮成一條驢,讓那個日本人騎上,一邊遊山,一邊談交易。所以我見到驢就打它一下──我是這樣想的:假如驢是我舅舅,他絕不會容我打他,必然會人立起來,和我對打──驢倒沒什麼大反應,看來它們都不是小舅。驢主卻要和我拼命,說道:這孩子,手怎麼這樣賤呢!看來小舅還沒有想到這一出──這很好,我可不願讓舅舅被人騎。我沒跟他們說我在找舅舅,因為說了他們也不信。這是我遊百花山的情形。 有一陣子我總想向小舅表白:你不必躲我,我是愛你的。但我始終沒這樣說,我怕小舅揍我。除此之外,我也覺得這話太驚世駭俗。小舅的雙眼隔得遠,目光朦朧,這讓人感覺他離得很近。當然,這只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體會到。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危險的距離之外,卻被他一腳踢到。據說二十世紀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也有這種本領,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視。 警察叔叔說,小舅也有一點好處,那就是被「抄」著以後從來不跑,而是迎著手電光走過來說:又被你們逮住了。他們說:小舅不愧是藝術家,不小氣,很大氣。這個「抄」字是警察的術語,指有多人參加的搜捕行動。我理解它是從用網袋從水裡抄魚的「抄」字化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魚總是撲撲騰騰地亂跳,所以很小氣。假如它們在袋底一動不動地躺著,那就是很大氣的魚。可惜此種水生脊椎動物小氣的居多,所以層次很低。我舅舅這條大 氣的魚口袋裡總是揣著一些賣畫得來的錢,就被沒收了。 假如這件事就此結束,對雙方都很方便。但這樣做是犯錯誤。正確的作法是沒收了贓款以後,還要把小舅帶到派出所裡進行教育。小舅既然很大氣,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去了。我總覺得小舅在這時跑掉,警察叔叔未必會追──因為小舅身上沒有錢了。我舅舅覺得我說得也有道理,但他還是不肯跑。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身份的人,不是小毛賊,跑掉沒有出息。有出息的人進了派出所,常常受到很壞的對待。真正沒出息的小毛賊,在那裡才會如魚得水。 警察叔叔說,騎輛自行車都有執照,何況是畫畫。他聽了一聲不吭,只顧鼓起雙腮,往肚子裡咽空氣,很快就像個氣球一樣脹起來了。把自己吹脹是他的特殊本領,其中隱含著很深的含意。我們知道,過去人們殺死了一口豬,總是先把它吹脹,然後用原始的工藝給他褪毛。有一句俗話叫作死豬不怕開水燙,表示在逆境中的達觀態度。 我舅舅把自己吹脹,意在表示自己是個不怕燙的死豬。此後他鼓著肚子蹲在牆下,等家屬簽字領人。這本是我媽的任務,但她不肯來,只好由我來了。我是個小孩子,走過上世紀塵土飛揚的街道,到派出所領我舅舅;而且心裡在想,快點走,遲了小舅會把自己吹炸掉,那樣腸子肚子都崩出來很不好看。其實,我是瞎操心:脹到了一定程度,內部的壓力太大,小舅也會自動洩氣。那時「撲」的一聲,整個派出所裡的紙張都會被吹上天,在強烈的氣流衝擊之下,小舅的聲帶也會發出挨刀斷氣的聲音。此後他當然癟下去了,攤在地面上,像一張煎餅;警察想要踢他都踢不到,只能用腳去踩;一面踩一面說:你們這些藝術家,真叫賤。我不僅喜歡藝術家,也喜歡警察。我總覺得,這兩種人裡少了一種,藝術就會不存在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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