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5 >  上一頁    下一頁


  如你所知,我的職業是寫小說。有一次,我寫了一個我大舅舅的故事,說他是個小說家、數學家,有種種奇遇;就給自己招來了麻煩。有人查了我家的戶口存根,發現我只有一個舅舅。這個舅舅七歲上小學,十三歲上中學,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現在是無業遊民。人家還查到他從小學到中學,數學最好成績就是三分,如果他當了數學家,無疑是給我國數學界抹黑。為此領導上找我談,交給我一個故事梗概,大意是:我舅舅出世時,是一對雙胞胎。因為家貧難養,就把大的送給了別人。這個大的有數學才能,也能編會寫,和小舅很不同,所以他和小舅是異卵雙胞胎。有關這一點,梗概裡還解釋道,我過世的姥姥是山東萊西人,當地的水有特殊成份,喝了以後卵子特別多。就因為是萊西人,我姥姥像一條母黃花魚。領導上的意思是讓我按這個梗概把小說改寫一下,但我不同意──我姥姥帶過我,我和她感情極深。我還以為,作為小說家,我想有多少舅舅,就有多少舅舅,別人管不著。我因此犯了個錯誤,被吊銷了執照──這件事已經寫過,不再贅述了。

  我去領小舅的年代,我媽也在世。我舅舅有外斜視的毛病,雙眼同時往兩邊看,但比胖頭魚的情況還要好一些。我媽的眼睛也是這樣。照起鏡子時,我媽覺得自己各方面都漂亮,只有這雙眼睛例外,她抱怨自己受了小舅的拖累。因為她比小舅先生出來,以誰受誰拖累還不一定。她在學校裡教書,所習專業和藝術隔得很遠,但作為小舅的姐姐,我媽覺得自己應該對他多些理解,有一次說,把你的畫拿來我們看看。小舅卻說:算了吧,看了你也不懂。我媽最恨人說這世界上還有她不懂的事,就把盤子往桌子上一摔說:好,你請我看也不看了!你最好也小心一些,別出了事再讓我去領你!小舅沉默了一會兒,從我家裡走出去,以後再也不來。去派出所領小舅原是我媽的義務,以後她就拒絕履行。但是小舅還照樣要出事,出了事以後放在派出所裡,就如郵局裡有我們的郵件,逾期不領要罰我們的錢。所以只好由我去了。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愛情。我的第一個愛人是小舅。直到現在,我還為此而難為情。我舅舅年輕時很有魅力,他頭髮烏油油的,又濃又密,身上的皮很薄──他很瘦,又很結實,皮膚有光澤;光著身子站著時,像一匹良種馬,肩寬臀窄,生殖器雖大,但很緊湊──這最後一點我並不真知道。我是男的,而且不是同性戀。所以你該去問小舅媽。

  小時候我長得細胳臂細腿,膝蓋可以往後彎,肘關節也可以往後彎;尖嘴猴腮,而且是包莖。這最後一點藏在內褲裡面看不見。我把小舅從派出所裡領了出來,天氣很熱,我們都出了一身臭汗。小舅站在馬路邊上截「面的」,要帶我去游泳。這使我非常高興;甚至浮想連翩。忽然之間,膝蓋後面就挨了他一腳。小舅說:站直了!這說明我的膝蓋正朝前彎去,所以我在矮下去。據說膝蓋一彎,我會矮整整十公分。又過了一會兒,我又挨了小舅一腳。這說明我又矮下去了。我不明白自己矮點關他什麼事,就瞪眼看著他。小舅惡狠狠地說道:你這個樣子真是討厭!我確實愛小舅。但是這個壞蛋對我不好,這很傷我的心。

  我舅舅外斜視,我覺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如一場寬銀幕電影,這對他的事業想來是有好處的。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眼睛隔得遠,就會有更好的立體感,並且能夠更好地估計距離。二十世紀前期,激光和雷達都未發明,人們就用這個原理來測距,用一根橫杆裝上兩個鏡頭,相距十幾米。因為人的眼珠不可能相距這麼遠,靠外斜視來提高視覺效果總是有限。

  後來車來了,我和小舅去了玉淵潭。那裡的水有股泥土的腥味,小舅還說,每年冬天把水放乾淨,都能在泥裡找到幾個只剩骨頭的死人。這使我感到在我身下的湖底裡,有些死屍正像胖大海一樣發開,身體正溶解在著墨綠色的水裡;因此不敢把頭埋進水面。把我嚇夠了以後,小舅自己游開,去看岸上女孩子的身材。據我所見,身材一般,真有一流身材的人也不到湖裡來游水。不管有多少不快,那一天我總算看到了小舅的身體。他的傢伙確實大。從水裡出來以後,龜頭泡得像蘑菇一樣慘白。後來,這慘白的龜頭就印在了我腦海裡,晚上做夢,夢見小舅吻了我,醒來擦嘴唇──當然,這是個惡夢。我覺得這個慘白的龜頭對世界是一種威脅。從水裡出來以後,小舅的嘴唇烏紫,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給我十塊錢,叫我自己打車回去,自己搖晃著身軀走開了。我收起那十塊錢,小心翼翼地跟著他,走向大地咖啡館,走向危險。因為我愛他,我不能讓他一人去冒險。

  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館,我也常去。它是座上世紀中葉建造的大屋頂瓦房,三面都是帶鐵柵欄的木窗。據說這裡原來是個副食商場,改作咖啡館以後,所有的窗子都用窗簾蒙住了。黑紅兩色的布窗簾,外紅裡黑,所以房子裡很黑。在裡面睡著了,醒來以後就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除非坐在牆邊的車廂座上,撩起了窗簾,才會看到外面的天光和滿窗臺的塵土。所有的小桌上都點著廉價的白色臘燭,冒著黑煙,散發著石臘的臭氣,在裡面呆久了,鼻孔裡就會有一層黑。假如有一個桌子上點著無煙無臭的黃色臘燭,那必是小舅──他像我一樣受不了石臘煙,所以總是自帶臘燭。據說這種臘是他自己做的,裡面摻有蜂蠟。他總是叫杯咖啡,但總是不喝。有位小姐和他很熟,甚至是有感情,每次他來,都給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卻只收速溶咖啡的錢。但小舅還是不喝,她很傷心,躲到黑地裡哭了起來。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賣畫的情形,下功夫盯住了他,在大地咖啡館的黑地上爬,把上衣的袖子和褲子全爬破了。服務小姐端咖啡過來,手裡打著手電筒,我也爬著躲開她們。偶爾沒爬開,絆到了她們的腳上,她們摔了盤子高叫一聲:鬧鬼啊!然後小舅起身過來,把我揪出去,指著回家的路,說出一個字:「滾」。我假裝走開,一會兒又溜回來,繼續在黑地上爬。在黑暗中,我感覺那個咖啡館裡有蟑螂、有耗子,還有別的一些動物;其中有一個毛茸茸,好像是只黃鼠狼。它咬了我一口,留下一片牙印,比貓咬的小,比老鼠咬的大。這個混帳東西的牙比錐子還要快。我忍不住叫了一聲「他媽的!」又被小舅逮住了。然後被他揪到外面去,然後我又回來。這種事一下午總要發生幾回,連我都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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