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八七


  如果不是鐵證如山我簡直又要相信他了。一個孩子撒起謊來,能騙得過一百個大人。他有著明澈的眼睛純淨的臉蛋天真的神情,還有那個該死的、最容易讓自以為是的、愚蠢的大人們上當的年齡!我看他,不說話,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他開始還能鎮定地與我對視,很快就害怕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試圖說點什麼,我一掌推開了他,推得他一個趔趄,同時大吼:「給我滾!」他沒動,片刻後又湊上前來,「媽媽……」「滾!!」說完後我扭頭就走,走了幾步發現沒處可走,就那麼大點的個家,只好開開門,走出了家,自己滾了。

  ……我在街上走,在車縫人流裡走,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像一個孤兒。眼淚止不住地淌,心裡頭茫然無緒,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從生下他來,不,從沒生下他來,就一直一個人帶著他,省吃儉用——不吃不用也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聽說新鮮氧氣對嬰兒大腦發育重要,就天天抱他去公園裡吸氧,抱去,抱回,從七八斤抱到十幾斤幾十斤,抱得兩條胳膊都粗了;從四歲起帶他去少年宮學國際象棋學鋼琴乒乓球,一週四次,打不起車,得先帶他騎一段自行車再倒公共汽車,光自行車就丟了兩輛;三伏酷暑,整半夜地給他扇扇子;數九寒天,一夜無數次起來給他掖被子;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到嘴裡怕化了,辛辛苦苦掏心掏肝,當他媽當他爸當他的保姆他的銀行我都不是我了,怎麼到頭來會是這樣的一種結局?胡亂花錢毫不心疼,明明看到我寫東西寫得胃都痛了痛到極點時幾天起不來床,錢雖然掙了一點但那每一分都是實實在在的血汗錢啊;還撒謊,欺騙起這樣一位毫無保留信任他愛他的媽媽來居然毫不慚愧毫無憐惜;還帶著別人的孩子一起撒謊做壞事,最後讓人家的家長找上了門來;還不做作業還學習成績下降……我在街上走,漫無目標——生命都失去目標了,心頭的失敗感受挫感如同四周的夜色,越來越濃,越來越重。

  回到家已快九點了,海辰不在家,餐桌上有一張他留的條:媽媽,我出去找你,你回來後千萬不要再走,我每五分鐘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他回來後就開始檢討,承認了所有劣跡。我始終一言不發,目光消沉,卻再也不是出於策略,真的累了,身心均是。他去煮了方便面,這是他唯一會做的飯,做了紫菜雞蛋湯,也是他唯一會做的菜,一一端到了桌子上,擺好了筷子,拿來了湯勺。從早飯後到現在我什麼都沒吃卻仍然無一點食欲,但想到他這麼小的孩子已經八九個小時沒有進食,我長歎一口氣,拿起了筷子。吃著飯,我開始說。從懷他時開始說起,說到他落草,上幼兒園,上學,說到動情處幾次潸然淚下。「我要工作要帶你裡裡外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起來……」他「噗」地笑出了聲。這時我也意識到了剛才表述中一個詞句銜接上的錯誤,可他怎麼能為這點小事兒就笑得出來,在這種時刻?我「啪」地扔了筷子。他一驚,收起了笑正襟危坐。但他心裡還是在笑,嘴閉上了眼裡的笑意一點沒減。我起身推開了碗,他這才慌了,趕緊站起來攔我,以為我又要離家出走。其實我並沒這個意思,剛才那一通幾個小時的街頭流浪,滋味很不好受。可他一攔我我就來氣,也來勁,就推他,推推搡搡中,開始打他。暴怒中不失理智,只揀肉厚的地方無關緊要的地方打,肩部屁股上臂,小心地避開心腦肺腎等一切禁區,直打得手都疼了才停下來,走到一邊咻咻地喘氣,他哭著湊過來,我推開他,他趔趄著後退了幾步,待站穩後,又湊上前來,我又推開他;他又湊過來——海辰海辰,這個時候你不該再湊過來啊——幾次三番,最後一次我便用上了更大的力氣以示憤怒,推出去後就感到用力過大了,怕他萬一摔倒摔著後腦,有意地,就手又向前拉了他一下。事後分析,如若平時,這一拉什麼事沒有,但當時他的肌體和精神做得都是防止後摔的準備,已用上了前傾的力量,再加上我前拉的力量,兩力相加,就勢順勢,極輕巧地,像是淩空一躍地,他向前一撲,兩手都沒有來得及伸出來做保護動作,便無聲撲倒在地——想那「無聲」是由於那一瞬強烈的不祥預感使我的耳朵失聰所致——他伏在地上起不來了,右手捂著右臉。我卻暗暗希望是由於他「不肯起來」是作態,懷著這線希望我走過去,用腳踢踢他,命令他起來。他嗚咽著努力爬起來,右手卻始終沒有離開右眼。我下意識向地上看去,看到了一汪亮晶晶的血!腦子轟然爆炸眼前一片白熾全身血液凝固我一把拉開那只始終捂著右眼的小手,只見那右眼眶的外上方,赫然敞開了一個口子……

  ……出租車在西長安街風馳電掣,向距我們家很遠、服務態度很差、醫療技術條件很好的那所軍隊大醫院駛去。我緊緊摟住海辰溫暖的小身體坐在車後座上,嘴裡一直不停地說話,所有的話都沒有經過大腦直接從心裡出來:海辰你還疼嗎?千萬別有什麼事啊,你可是媽媽的寶貝媽媽的心肝媽媽的命根子啊……媽媽不是故意的,原諒媽媽。……不知道會不會落疤,真是個壞媽媽呀,太壞了!……疼死媽媽了疼死媽媽了疼死媽媽了……

  這當口海辰給我講開了故事。「有一次曹操要刺殺董卓,到他親戚家時對他親戚說了。他親戚留他吃飯,說出去給他打壺酒。去了好久沒回來,曹操就有些生疑,這時候聽到廚房裡有人說:『是捆起來殺嗎?』以為是要殺他,沖進廚房把裡面的七八口人都殺了,殺完後才發現地上躺著一頭豬。陳宮說,孟德你太多疑了,人家是要殺豬給你吃的。這時曹操的親戚提著酒回來了,曹操趕上一步把他也殺了,邊說,世界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大約是我這副樣子使他想到了「後悔」一詞進而想到了這個故事,想告訴我世界沒賣後悔藥的讓我不要再這樣自責。我只是拼命搖頭,自顧歇斯底里嘟囔不已。海辰自言自語般大聲又道:「今天總算見血了!」又說,「不會落疤的。落疤也沒關係,我們男的,不靠長相,靠本事。」最後沒有辦法了,只好說,「媽媽你別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哭了。」

  在我被那傷口驚得呆住時,海辰就再沒哭過,一下子就不哭了,當我跳起來在家中跑來跑去找創可貼、拿錢、拿掛號證、拿包做去醫院的準備的時候,他已經非常安靜了,只是聽說要馬上帶他去醫院時說了一句他不想去,他困了,想睡覺了。「明天去好嗎?」他說。我說不行好孩子不行,會感染會落疤的,媽媽知道你困了,媽媽對不起你寶貝!聽我這樣說他馬上說:「好吧。」

  ……到了醫院,掛號,劃價,就診,醫生說需要縫針同時需要病人自己去叫眼科醫生,我從一樓奔上四樓叫了眼科醫生,然後帶著海辰,穿過燈光慘白的過道向治療室走。過道的一側全是躺著、坐著的急診病人,有的兩手捂頭手下鮮血淋淋,有的躺在長椅上呻吟不止奄奄一息,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跑到這家大醫院裡來,已經快十一點了。與病人的緊急陰慘形成對比的,是院方工作人員的從容鎮定,從容鎮定得仿佛鋼鐵,沒有溫度,沒有表情,沒有神經,有的只是堅不可摧的意志。海辰跟著我從其間走過,不驚訝,不害怕,不緊張,這個小男孩兒從小就是這樣,似乎有媽媽在,就有安全就一切正常。他無限信任著我,他哪裡知道這時他的媽媽神經緊張得已如一根繃到了極限的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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