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八六


  七八九,厭似狗。他恰從八歲開始。不如狗。一度,我懷疑他是不是吃錯了藥,又懷疑他是不是神經出現了問題,他變得完全不像是他了。先是學習成績明顯下降,我沒怎麼往心裡去,想,小男孩兒嘛。那時是春天,春暖花開萬物蠢動,大人都會因此神思飄忽舉止輕浮何況一個孩子?一天下午,我做好了晚飯等他回來。學校四點半放學,加上磨蹭的時間五點之前也足可以到家,但是那天直到五點半也沒見他的影子,六點打來個電話,說是還要再玩一會兒,六點半回來。六點半多,回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地歎道:「今天玩得真痛快啊!」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好比饕餮者剛剛吃過了一頓大餐,又好比喜書的人剛剛讀完了一篇美文,暢快、幸福從裡向外滲透,紅白的臉上滿是汗汙,後腦勺上吊著根草棍兒。我沒說他,從心裡說,看到他玩得那樣滿足我也滿足。小孩兒嘛,就是得玩兒,玩兒就要玩兒好,當然也應該學習好,但這不是不讓孩子玩兒的理由。對於「為了將來……現在必須……」的說法,我一向持反對態度。憑什麼為了「將來」就必得犧牲「現在」?孩子的每一天都是他一生中的唯一。現在我也不認為我的這個觀點有什麼錯誤,但我卻忽略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學習一貫不錯的孩子突然成績下降,其實是一個信號,這方面出了問題,別的方面是不是也會有問題?從那天起,他天天晚上六點半以後回來,開始還打電話請示,後來先斬後奏,繼而約定俗成。我也就隨他去了,總想:小男孩兒嘛。事情逐漸暴露:先是老師打電話說他不完成作業,後是一位家長說他「帶領一幫小孩兒在小花園裡大吃大喝」。關於「作業」,他向我保證「以後改」;關於「大吃大喝」,他的回答是「她騙人!我們是玩餓了,就一人買了一點吃的」。一想也是,大吃大喝也得有錢啊。他平時的零花錢也就保持在三兩元的水平上。也曾想到過要找那位家長核實一下,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已。首先這是對海辰的背叛,不用說,我自己臉上也不好看。更更重要的是,我深信自己的孩子是一個天使。

  一天晚飯後,有找海辰的電話,他接了電話就出去了,說是什麼東西落同學家了,要去拿。回來後手裡拿著一個巨型拼裝玩具船,說是同學借給他的。事情到這份兒上了我仍無察覺,只讓他寫完作業再玩兒。片刻後,門鈴響了,開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同學和他的媽媽:原來,這船壓根就是海辰買的,買後不敢拿回來擱在了同學家並定下了攻守同盟。同學的媽媽卻不似我這樣木,三言兩語就套出了事實真相,先打電話把海辰叫了去核實,這才帶著孩子又來找我。於是,兩個孩子,當著兩個大人的面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供了出來。人家那家長真有辦法啊,先是各個擊破,而後當面對質,即使公安局出身也不過如此。對質結果,海辰不僅買了船,還買了各種玩具槍總計七八支之多,槍全部被他們分藏在了院子裡幾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好幾個孩子參與了這個行動。我沒有當著別的家長和孩子的面質問海辰購買這些東西的錢是哪裡來的,極度的憤怒和恥辱中,我還是想到了要給他和我留下最後一點面子。毫無疑問,那些錢是拿的,換一個嚴厲的詞是,偷的。

  他承認錢是從我錢包裡拿的,分兩次拿走了二百;也承認了那次「大吃大喝」是他請的客,用的正是這裡面的錢,二百塊錢全花光了……我聽得呆住,這是他嗎,那個我無限信任從沒有過任何懷疑的我的小天使?由於過度震驚我沒說他,到了睡覺時間就洗了進了我的房間。門開了,他進來了。「媽媽我洗完了。」「洗完了睡去吧。」我頭也不抬,仍看手裡老舍的《微神集》。他站在我的床前不走,烏黑的髮絲在燈下閃光,剛洗過的臉兒白裡透紅。他的皮膚很好,營養全面,前不久去兒童醫院查過各種微量元素生化指標,無一項闕如或沉積。淚珠由他眼中滾滾流淌,在臉蛋上融匯成河,纖細柔軟的小脖子由於哭泣而抽動,嘴裡不停地說「媽媽,原諒我」。我不想他耽擱過久,淡淡說聲「原諒」,讓他去睡。他又進一步道:「媽媽,親我一下。」從前,一直,每晚睡前,總要我親親他、互道了晚安後,他才會安心睡去。可是,這晚不行。他哭著,不停乞求。我在內心裡掙扎,不去看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手裡的書上。他湊到了我的跟前,俯下頭,在我拿書的手背上親了一下,「晚安,好媽咪。」完成了從小養成的睡前儀式,哭著,走了。他剛一走,我就把眼睛從書上抬了起來,看著他消失的門口心痛不已,要知道我是多麼地想和他親密無間!

  第二天早晨,到時間了,我沒起,沒有睡好是真,做一種姿態給他看也是真,我躺在床上看書,耳朵掛在他睡的那屋……到點了,他醒了,一陣窸窸窣窣,啪答啪答的腳步,像是去了廚房,冰箱裡有牛奶,煮好的雞蛋,有麵包。從前都是由我一一熱好,剝好,擺在餐桌上。好在天已暖了,就算他不熱涼著吃也沒有什麼。他吃了,洗了臉,刷了牙,戴上紅領巾,背上書包,到我房間裡來同我告別。「媽媽我走了?」我嗯了一聲,見我這副樣子他滿面憂傷,轉身向外走,沒走幾步,又停住,回過頭來向我報告:「媽媽我還吃了一個蘆柑!」是做了好事、期待表揚的口吻——今天的孩子啊。

  那些日子,我到處打電話或找人諮詢關於教育孩子問題,諮詢的結果,仍然是一團亂麻一堆矛盾:過細過嚴了怕他形成依賴,一放鬆屢屢出現問題;經濟狀況好了他大手大腳,告知不好又怕他心裡有壓力;玩少了怕他不愉快,玩多了怕影響學習……也知道這裡面的關鍵是要掌握一個「度」,可是,這個「度」的尺度究竟在哪裡?我跟他長談了一次,宏觀,微觀,大道理,小道理,談了近兩個小時,他頻頻點頭一一答應。最後我說:「我看你的行動。」他堅定地說:「你放心。」我想他這次該痛改前非了,教訓、懲罰都足夠了,誰知才不過一周,就出了大事。

  那天上午,他上學走後我開始工作。我每天能夠工作的時間不多,等他走後我坐下來時就快八點了,下午要採購,要做晚飯,往寬裡算,一天也就五六個小時。當時正在趕一部長篇電視劇,劇組已成立了,編劇壓力很大。我打開電腦,打了沒幾行字,屏幕上跳出了一黑框,黑框裡一行黃字,說是:磁盤已滿,無法繼續。我想也沒想就認為這是電腦的失誤,我的磁盤怎麼會滿?至少還有幾百萬字的空間嘛,夠我寫幾年。我按了「Enter」,果然,黑框消失,屏幕如常。我開始工作。那天思緒格外流暢,一上午四個多小時寫了五千字,速度空前。十二點多時,我想我有理由休息一下了,午飯還沒吃呢,按了「Esc」,選了「存盤退出」,不料,屏幕滾動之後,那不祥的黑框又出現了,黑框裡面黃字依然:磁盤已滿,無法繼續。沒寫之前看到這警告還不覺什麼,可是現在——全身的血液「突」地一下子湧上了頭,想也沒想就去按「Enter」,希望著像剛才一樣,不過是一場虛驚。開始的一切是像剛才一樣,黑框黃字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是,那淺藍色的屏幕上也像剛才一樣:沒有字!我坐了四個多小時寫出的五千字居然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一上午的思緒奔湧殫精竭慮腦手不停仿佛只是一個夢,我傻了,愣了一會兒,想起了剛才電腦發出的警告,才想到要去查一下磁盤空間,查了,磁盤果然已經滿滿當當,調出一個龐大的陌生文件一看,竟然是一個三國遊戲!家裡頭只有兩個人,非我即他,就算是來過賊了,那賊也不可能不偷不搶單只往我的電腦裡裝進去一個遊戲軟件——鐵證如山!氣死我也!我飯都顧不得吃,哪裡還能感覺到餓了?拉過一個本子拿起筆,企圖把上午寫過的東西記錄下來,哪怕是個大致。卻竟是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越想想起來越想不起來,心中怒痛交加,已然把我攪得六神無主記憶力喪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海辰放學回來。

  「海辰!是不是動我電腦了?!」

  「沒有!」

  我指著電腦:「那這個遊戲是誰裝進去的?」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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