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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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裡,我見到了父親。父親穿著他那身淺駝色的中山裝,站在院子中間,面向樓房,垂首而立,無語。我一連聲地呼喚爸爸爸爸爸爸,父親不應,不動,亦不抬頭,令我始終沒能看到他的臉。後來我醒了,醒來後心怦怦直跳,想,是爸爸來叫媽媽了嗎? 母親離去那天夜裡,妹妹和小英在醫院值班。那時家裡住著我和海辰以及從外地回來的二姐一家三口。沒有母親的家是那樣的空曠,清冷,淒涼,沒有意思,家裡人再多也抵不過一個母親所能產生的溫暖。為了打發那些無聊多餘的時間,我們只好做一些最簡單的、能磨掉時間又不必動腦子的娛樂,比如打打撲克下下軍棋。那天晚飯後,我們聚在餐桌上下軍棋,兩個孩子下,兩個媽媽各給自己的孩子支招,差不多到時間了,就洗洗上床睡覺,準備第二天再去醫院。夏天,不到五點天就亮了,天一亮我就醒了,海辰在我身邊熟睡,這時,我聽到房頭方向傳來了嗵嗵嗵的腳步聲。像是有預感似的,心突地一跳,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諦聽。那其間由於修路,電話一直不通,家和醫院無法聯繫。……腳步聲進了院子,窗外出現了小英的臉,我和海辰睡的是樓下母親的房間。小英說:「姥姥不行了!」幾分鐘內我們就都起來了,大人,孩子,向外走時我瞥見了散亂在餐桌上的軍棋棋子,立刻把目光轉了開來,但那一瞥已然刻在了心上,冰冷冷的…… 病區走廊潔淨如鏡,還不到起床時間,病人們都還在熟睡,到處靜悄悄的,只有我們幾個人參差急促的腳步,快到了,就要到了,媽媽,我們來了!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妹妹從病房裡探出來半個身子一張臉,那臉蒼白如霜,唯眼睛通紅。妹妹沖我們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喊完就把身子縮了回去,聲音喑啞。她喊得是: 「不許哭!哭人家就要把媽媽拉走!」 病房裡聚齊了我們姊妹六個,那一刻唯一令我們安慰的是,母親的臉。此前那臉由於病痛折磨眉頭一直緊蹙,這時完全舒展了開來,嘴角掛著一絲明顯的笑意。為什麼,媽媽?肯定不是因為終於擺脫了病痛,至死,母親是想活的;至死,母親在疾病面前是頑強的。母親于夜間三點多離去,一點多時,要求下床解手。那時她的腿已經腫得打不了彎了,全身衰竭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了,但是,堅持下床解手。解完手後,問妹妹:「海辰呢?」妹妹說:「怎麼想起海辰來了媽媽?」已經夜裡一點多了海辰不可能還在醫院,妹妹擔心的是母親是否神志不清了。不料母親不滿地道:「怎麼想起海辰來了——海辰現在交給誰了?」那一段為了能多在醫院同母親待會兒我常把海辰東交西交逮誰交誰,令母親不安、不滿。海辰是第三代裡最小的一個,也是母親為最喜愛掛牽的一個,除了他的懂事聰明,我想,他的沒有父親定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妹妹這時方才肯定母親神志是清醒的,不過是由於一段兒一段兒的衰竭、昏睡沒有了時間概念而已,便道:「海辰跟姐姐回家了。走時跟你告別來著,你睡了。」母親道:「噢。」自此無話,直到離去。這證明母親心裡分明是有我們的,是捨不得我們不放心我們的,那麼,她臉上的那份舒心,那份愜意,是為了什麼? 我們把臉貼在母親的臉上,貼在母親的手上,胳膊上,腿上,六個女兒的淚水把母親的身體都打濕了,病房裡卻一直是靜靜的。靜靜地,姐姐說了: 「你們看媽媽的臉,多舒服啊。……媽媽肯定是見到爸爸了!」 …… 妹妹送我和海辰回北京,就是在那次,妹妹告訴我:「媽媽不讓我叫你回來,說你姐姐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我能幫幫她就儘量幫幫她。」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母親怎麼會知道我是「一個人帶著個孩子」,因為我不在她身邊,我不說,就沒人會知道。我從來不說,只有在春節這樣不得已的日子裡才解釋一句:「媽媽,彭湛回蘭州了回不來,他那邊生意出了點問題。」「噢。」母親每次只這樣應一句,並不多問。小時候母親給我的印象是很嘮叨的,按常規人越老越愛嘮叨,母親不,尤其在父親去世以後。父親去世後母親有了很大變化,比如從前對於新聞聯播和報紙,母親是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的,感覺上好像父親看了就等於她也看了;從前,我們工作上的事情都跟父親說,跟母親說的多是個人家庭的情感瑣事。父親走後母親開始每天看新聞看報,一絲不苟。是在我也當了母親——單身母親之後,才體會到了母親變化的心情,她是想儘量承當起我們對於父親的那部分需要,在各方面都對我們能有一些幫助。 母親確診之後我給彭湛拍了電報,沒說要他來或不來,只告訴了他這個事實。心裡是希望他來的,深知母親對我們的現狀是有懷疑的,他若能來會使她放心,這是其一;其二,母親是愛他的,至少從前,在所有的女婿裡,最愛的是他。作為回報,老人臨終前他應當來看一下。當然,我不會因此背著母親向他乞討,母親的自尊就是我的自尊。他拍來了一封長長的電報:驚聞媽媽患病深感痛心老天爺如此對待好人太不公平企望媽媽早日康復兒日日祈禱夜夜祈禱。我把那封電報撕成碎渣兒扔進了垃圾桶裡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包括小英,心裡頭的全部感受只有三個字可以概括:偽君子。讓我深感安慰的是,自始至終,母親不提他,拿他當沒有一樣。感覺上並不是為了怕刺激我,是真覺不值一提。現在想,母親知道一切。看到我沒有哭哭啼啼,沒有怨天尤人,工作、帶孩子努力勤奮,母親就知道了我需要的是什麼,不需要的是什麼。直到今天,我感謝母親無言的信任、支持,無言的同仇敵愾。 彭湛來了信,第一次就離婚問題正式攤牌,全文如下: 韓琳: 你好。海辰好。現在是淩晨一時,提筆給你寫這封信,很難,但得寫。 最近我去省內各地跑了一圈,還是為債務的事,經歷了不少小的成功和大的失敗。 我發覺我的心是徹底死了,是在這次挫折之後不久的事,想一笑置之,卻連「一笑」都不可能。在北京時你對我的分析和指責,極誠懇,極正確,我的確是個自私、輕率的人,為自己想的少,為別人想的更少。結婚幾年了,現在很冷靜地想,你在我心中究竟占了多大的位置?想起來很寒心,冉占的位置稍大些。但我現在對冉也是動輒訓斥和打罵,有時打罵毫無道理,但就是忍不住。包括彭澄,你知道我是很愛她的,但在她走前的頭幾年裡,我與她的信件往來就已是隻言片語聊勝於無了。 我是自己把自己搞糟的,糟到極點,輕率到極點,包括我們的婚姻。韓琳,我在你身上找不出一點毛病,卻極深地傷害了你。我也曾無數次下決心,拋棄這裡的一切,甚至工作,去北京,哪怕當一個擺攤的個體戶。但是想遠一點,以我的德性、脾氣,會更近、更直接地傷害你和海辰。我們婚姻的失敗責任全在我身上,我現在一想起彭澄的熱心和虔誠,就無地自容。我已下決心去海南,冉準備給他媽。實在不行,我就帶上冉走。 我是個極不稱職的丈夫、父親和哥哥,有時半夜三更恨起自己來也是腮幫子發酸。我是很真誠地說以下這些話:我們分手吧!對於海辰,我會儘量盡義務,但也是經濟上,我的心中,早就沒有愛了,一點都沒有了! 現在大約有五萬多的債務,朋友們幫襯了一下,目前幾個月還支應得過去,往後,就不敢想了。在海南再失敗,我就用極端措施制裁自己,當然說不定到時候又會改變主意。我是個多變的亂七八糟的人,你對這一點早就看清了,我也看清了,只是比你稍晚些。 韓琳,我是極認真地希望你幸福的,你應該嘗試尋找新人,也許現在是晚了點,但是你比我冷靜、成熟得多,也透徹得多,我想你能從我這裡汲取很多很多的教訓。 我的思路很亂,再加上喝了點酒,酒後是真言和肺腑之言。 彭湛 這封信將一個男人想和一個女人分手時的理由、藉口說得全面到位:不愛了;自己不好;自己的境遇不好。當然這一切有可能全是真的,我是說他的境遇,可惜對我毫無用處。我願意盡力理解體諒對方,更何況他的願望也正是我的願望?但是,沒有辦法,在海辰還理解接受不了的時候,我們都必須等。這一等,就是兩年。深知這兩年裡彭湛和小呂對我的怨恨。據說,他們認為我是在報復。又說,我是為了用這種方法要一筆鉅款。不管他們怎麼說,我不解釋。我不能僅為了解釋的需要就捧出海辰單方面的不舍——他的父親說,對他「早就沒有愛了,一點都沒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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